第16章 白露 3

  谢瑗很快起身,抱着云央殷勤将少枔让进一扇隔间。她鬓发散乱,满额汗意,肌肤却皎洁明皙,眉目也不见一丝老态。
  「这样急着过来。原该多歇一歇的。」谢瑗温声开口,却避开所有称呼,「抱歉怠慢你,阿央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
  少枔理解地点点头:「多得中宫还肯见我。」
  谢瑗微笑:「自然要见的。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少枔只觉这四个字无比恶毒。谢瑗叫了茶。风炉、白银釜、紫竹筥、玉碾、罗合、盂碗畚札皆为昔年平家所制,连敛袖烹茶的姿态都与文绛一般无二。谢瑗是钟州人,如今京白说得比文绛更地道。语气上扬,尾调沉落,一音一板恰到好处。
  终究是门庭不高,恨着平家,又学着平家通身的气派。少枔心中苦冷,滚烫的茶汤含温了依旧难以下咽。柏梁殿珠光宝色粼粼流转,压得他透不过气。茶吃得很慢,两人分坐上下首,彼此间始终不说一句话。天光暗下一分,滴漏不徐不疾蚕食时光。吃毕茶,谢瑗抱起云央放入摇车,又叫一箅京果子。少枔忍不住拦下她:「中宫不必了,我坐一坐就走。」
  谢瑗抬头淡淡看他一眼:「以后常来罢。」
  少枔避开目光。乌檀摇车里,云央睡得很沉,微张着口,涎水不住地往下流;广额丰颐,肌肤皎洁,额前一蜗乱发蓬蓬的有些滑稽。他无由地说了声:「真好。」
  谢瑗的神情一下子松下来:「以后常来看看阿央。」
  少枔默声而退。
  少枔去后,绫过来收起茶器。谢瑗很疲惫,倚在软枕上恹恹地不愿说话。绫回来时,正巧槿园也在,穿着银红衣衫,很悠闲地坐在一旁推动摇车。槿园见到绫,拿出一匣橘丸让一让她:「典侍尝尝。」
  绫拈起一枚,小小地咬一口。槿园笑眯眯看着她:「好不好?」
  很好的。绫连忙点头。想起槿园初来,两人多有龃龉。槿园一派地方习气,张扬且风流,事事惹人侧目:先是不肯讲京白——一口软糯的钟州话,拉着谢瑗欹身撒娇——谢瑗倒也真疼她,便陪她讲。旁人眼里,姑姪二人终日窃窃,像抱了天大的秘密;再是不循礼仪——与殿上公卿恣意打闹——出入则随从甚众,连唾掉一颗槟榔都引人趋之若鹜。
  柏梁殿许多女官都讨厌槿园:「还不如那个桂宫。」
  绫并不常去栖鸾殿。女伴们张牙舞爪地学给她:「是个疯子。」
  现在再想,槿园待人其实是很真诚的。绫咽下橘丸,槿园将一盏乌梅汁推到她面前:「别噎着。」
  绫笑了笑,槿园也咯咯笑起来。「怎么。」谢瑗眼皮微抬,「二之宫今日没来带你出去?」
  槿园又笑:「那个人很没意思,我厌透他了。」
  谢瑗叹口气:「哪个你不厌呢。」
  槿园含笑不语。
  谢瑗也不再问,只是淡淡道:「二之宫怕是等累了。你既不愿见他,就叫他回去罢。」
  绫心一动。这些天的确常见与莒过来。槿园功架大,日光再毒,与莒也只得在外面等。绫不忍,有时替他留一盏茶,放凉了悄悄端到花荫里。与莒晒得面颊通红,汗水沿鹡鸰漆冠的簪带汩汩而下。绫忍不住劝:「二之宫这是何必。」
  与莒端起凉茶一饮而尽,憨憨笑了两声,只将茶盏递还。绫也不意外:「那,二之宫就再等等。
  槿园不屑:「脚长在他身上。」
  谢瑗微微摆首,转头吩咐绫:「叫二之宫上来。」
  与莒缓步进殿,身躯挺得笔直,长长的衣带拖出窸窣的声响。
  槿园埋头拿银锤丁丁地敲着小核桃。谢瑗叫人看了茶:「我这里烹竹蕈嘉鱼,二之宫不妨吃过再走。」
  与莒稽首:「母亲恩赏。」
  槿园笑嘻嘻道:「姑母急什么。姑母赏了二之宫这口茶,二之宫还不舍得喝呢。」
  槿园眉目娇美,姿态窈窕,即便再骄纵,旁人也很难真正恨起她来。与莒腼腆地垂头饮茶,许久将空了的茶盏向槿园倾一倾。槿园又替他满上一盏:「你再饮。」
  绫悄然离开。
  与莒的谦卑与驯顺让人忿忿,也让人心痛。聪明如他,在这逆境之中选择做一个趋利小人,谁料乱世如此,连小人也是难当的。绫偶尔也想知道,与莒是否看见了得惠正嫔当众自戕的惨状。
  ——她不明白,怎么才一晃儿,与莒就认了谢瑗做母亲。
  然而绫毕竟绝少议论是非。她只觉这一日太窒闷,从柏梁殿下来,皇帝也未叫上去,便索性到安熙嫔那里坐一坐。
  栖鸾殿依旧很清静。安熙嫔正卧病,为了驱散恶气,睡榻旁放着两缸浮满花瓣的净水。松岑并不在殿中;乳母将扶黎抱去北殿安睡。安熙嫔很抱愧:「怠慢典侍。」
  绫连忙按住她:「不忙。嫔还是好好休养。」
  安熙嫔轻轻点点头:「主上都好罢?」
  「都好。」绫为她打一打扇,目光徐徐扫过绣架上半朵凌霄花,「过几日会传嫔上去的。」
  安熙嫔笑了笑,眼底浮起一层娇慵的雾气:「不巧葵宫睡着,否则一定让你抱一抱。」
  绫望一望北殿:「我明日还来。」
  安熙嫔微微摆首:「我只当典侍说笑。你兼顾御前与中宫两处,不易脱开身。」
  绫避开脸,最后一寸日光移上槅窗,不留情面地照过来,锋利得让她头昏。她推开槅窗,雾霭流动,满室暮云略有焦麯气。乌檀的矮榻,织银青绫被,鹅毛软枕绣着当季的流水菖蒲纹样,软枕旁边放着一枚枯淡的香荷包,绣的依稀还是凌霄花。
  原是皇帝一直佩在身上的。
  安熙嫔待皇帝的全部心意,便都在这千万朵凌霄花里头。绫曾错看成石榴,以为她与其他女眷一样,不过是渴盼子嗣。然而这些年,绫从不见安熙嫔有一点争宠之心。六皇子去后,她便这样淡淡地生活。等到松岑回来,也还是如此。
  她也曾这样淡淡地回护绫,虽不当众说什么,却会在绫被世间物议压得抬不起头时,雪夜里悄悄为她添一捧灯。过去许多年,这情意绫始终念在心里。正如清久所言,世间诸般情味,何曾人性嚣薄。
  绫岔开话头:「桂宫不在?」
  安熙嫔神情黯淡:「桂宫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谁又真正喜欢这暗无天日的生涯呢?绫揣想桂宫长在乡野,一定很讨厌内里繁缛的礼数。譬如槿园,初次进内,一天行礼下来,窝在谢瑗怀中嚷背酸。或许还有空气——几次与元度说起,内里连空气都是窒闷的。
  「雨天尤是。沉沉的,刀子割不开。」
  安熙嫔又说:「桂宫十五岁,到了出嫁的年纪。年初大宫出使乙余,听说也谈了这桩事。」
  绫心一沉:「嫔不舍得的吧。」
  安熙嫔静静看她一眼:「当年带走桂宫,也没人问过我舍得不舍得。」
  一言至此,绫也不便再说什么。她向来口风很紧,从不侈谈御前之事。绫想起昨日看过一折急报:南夏□□,完陵君被杀,公子听涯嗣位为花川君,大按司为相。
  皇帝看后只问:「没有平中将的下落么?」
  绫仔细翻了翻文牍:「没有的。」再看看皇帝,肢体面容十分枯槁,很憔悴,分毫不复当年丰神俊朗的模样。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叹口气,仍倚回青罗软枕上。枕头里填满末茶与晒干的茉莉花,靠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皇帝忽然又问:「听涯今年也十几岁了吧?」
  绫想了一会:「花川君年光与桂宫差不多。」
  皇帝的目光一分分暗下去。幔帐低垂,透雕的挂檐上摇摇垂下细小的珊瑚流苏与金铃铛。皇帝用力叩了两下坐榻:「还不到这个地步。」
  绫只疑听错:「主上?」
  皇帝苦笑几声,却说起钟州的灯市。「我十几岁时,总喜欢去灯市闲逛。钟州的灯市真好啊,火树银花,光影流转,有好吃食,譬如青柚炙豚,又譬如中宫喜欢的榆叶百岁糕。有好风物。我记得民人会将莲蓬在日影里阴干,镊出莲实,孔洞里塞满各味香粉,再用银线弯成吉祥图案上下都锔住——」
  绫接口道:「叫做香铃铛。故地也有的。」
  皇帝抚一抚鬓发:「生涯至此,说如意也如意,若说不如意,原本处处不如意。」
  这话太苦冷。从御前下来之后,绫彻夜不能安睡。时局急转直下。胥燊受少枔所托,昼夜兼程赶去南夏。真侬城的离宫里,完陵君与君夫人早已死在弓弦之下。平惟良怀抱伐檀,正调集军马星夜出城。
  时光回到二十日前,两班权臣囚禁完陵君,逼他下诏屠杀南夏境内的中洲侨民,并将最疼爱的幼妹息道宫送至北朝,与宜明院为妃。
  洛东召还平惟良的旨意也在此刻送抵。君夫人横尸阶下,伐檀坐在一旁木然注视母亲断裂的脖颈。平惟良闯入殿内,迎面撞上惶惶无措的完陵君。风雨如晦。完陵君一把攫住平惟良,又放开他,走出几步转过头凄然笑道:「并非我不好客——也并非我不愿留你。大将,怕是你不得不回中洲了。」
  平惟良连连摆首:「殿下有难,我不便擅去。」
  完陵君形容憔悴,洁白的衣襟上还沾着君夫人一片血迹:「大将,我不能留你。」
  平惟良仍要再问,完陵君却陡然狂怒起来。「愚蠢!」他一手挽紧伐檀,一手狠狠将平惟良推了个趔趄,「此时不走,是想给我陪葬吗!」
  平惟良一惊,两膝一屈跪在完陵君脚下:「我是中洲臣子,按例不跪番王。然而殿下待我恩义之深,又岂是这一跪所能报答。如今殿下蒙难,我手握重兵,理应为殿下清剿逆贼——」
  完陵君摆手打断他:「我不要你替我清剿任何人。你麾下的兵应该去守你的家、你的国,实在不必为番邦这点龃龉断送性命。」
  平惟良欲言又止。完陵君继续道:「我愿南夏淮沅世为友邻;我愿子孙后代不见兵革。听涯轻文化而重血缘,他治下的南夏必将屠杀侨民,成为一族之国。」话到此处,完陵君忽然也屈膝跪下,「大将,我求你带伐檀回南洛,他便受中洲礼度浸化。听涯暴虐,而伐檀是南夏正统。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继承我的志愿。我日夜诵祷。」
  伐檀双眼大睁,咬着牙用力想将完陵君拉起来:「达玛,地上凉。」
  完陵君张开两臂。伐檀怔了怔,顺从地投入父亲的怀抱。完陵君抱起伐檀不由分说交给平惟良:「大将,带世子走吧!」
  平惟良极言推辞:「殿下知道的,北上也是一条绝路。主上与谢家必定会对我下手。殿下不该让世子邸下冒这种险。」
  「我分明是想保全他。」完陵君凄极落泪,「琅华已去了。北多摩何其凶险。伐檀跟着你或许还能赌一条生路,否则明日就要与我一起死!」
  平惟良垂头不语。
  完陵君苦笑道:「大将若要北上,伐檀也可作你一枚保命符。如今伐檀拜你为父,淮沅投鼠忌器,未必会对你下手。」他轻轻抚一抚伐檀的面颊,一别头,「我们——今生缘尽,只好来生再见了!」
  当夜离宫便传出完陵君暴亡的消息。听涯即位;大按司逼临驻营,亲来劝降。
  平惟良用尽一生解数相机进退。伐檀被他抱在怀里,静静望着他喝退千军万马。
  胥燊来时南夏时局已定。两人相见,心照不宣般都不谈平家。从北多摩拔营回朝。伐檀不堪车马颠簸,在乳母怀里踭踊大哭。乳母是一个年轻的拉瓦族女子,高鼻窅目,眉鬓丰盛,洁净的麦色肌肤有如凝蜡。她将伐檀拢在膝头轻轻摇晃,用流利的南夏雅音与中州官话唱着歌谣。
  胥燊在车驾外看了很久,一扬鞭催马赶到平惟良身旁:「王世子我们可以照看,乳母就不必了。」
  平惟良有些愕然,想了想还是默许。胥燊在渡河时悄悄叫住乳母,将她推下水,一桨拍碎头颅。水面漩涡泛出红色,乳母向上伸展的十指转瞬消失在激流中。平惟良面无表情地叫来胥燊:「二公子,我本以为放她回去就是了。」
  「放她回去?」胥燊骇笑,「大将倒不怕她是奸细。」
  平惟良也不深究。胥燊索性便将伐檀身边的随从都除掉。伐檀沉默乖巧,偶尔梦魇时才轻轻哭两声达玛吉吉。胥燊很殷勤地走过来,拢着他看明月萤火。伐檀有一只白玉匣,时不时要在里面放一颗砾石。终于有一日匣盖再也合不上。也正这一日,他们过境菀州,与京洛近在咫尺。
  南朝哗然。
  伐檀的到来有效转移了原本一触即发的危机。京畿八门悉数戒严,驻跸皆同天子驾幸。祯平十八年八月初四,平惟良将伐檀抱置马上,由朱雀大街,经安嘉门、崇光门进入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