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空华 2

  「大人——」
  元度深深看她一眼,继续道:「你还年轻,如今主上封你正三位,诸般荣华还在后头。你这些年孜孜矻矻,好是好,不好也就是不好,从未有过半分侥幸。你不愿倚附人,只有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往后才有好归宿。你也要记得,许多人见你侍奉御前,想借你为自己的前途打算——被人误过一次,可不能再误第二次了。」
  这是长辈的语气,一例一则交待得十分清楚。
  绫迅速反驳:「大人知道我从小在内里侍奉,荣华流转早已看尽。荣华既不到头,我又渴求荣华做什么。我也无意婚姻——我可以独自生存,卸职回乡烹茶肆书,大人想做的我也想做,大人能做的我也一定做得到。山高海阔,只有我自己。」
  两年来她向来寡言,从不曾一口气说出这样长的话。元度望着她笑起来:「典侍。或许将来我们还是可以一同烹茶肆书的。」
  绫默声笑了笑,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元度也的确继续说下去:「是我此生福祉。你肯回我书信,肯与我讨论艺文金石——瑶浦那处摩崖石刻的确很好的——现在又肯来见我。阿绫,知卿何幸。」顿一顿,谦恭地向绫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牵住她,「你不要会错意。时局凶恶,我宁愿茕茕然一个人。想做的是一回事,能做的又是一回事。我再也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很直白。一瞬间两人只有沉默。元度拒绝她,也说出理由,无负于她一直以来的矜持。
  「你要忘记,也要相信自己一定会被妥善珍重。亦要尝试。很可惜,我们无法到最后。」
  绫低下双眼,握在他手中的指尖微微颤抖。「很好的。你肯告诉我这些。」
  元度缓缓放开她,转头又牵起来:「我七年前见到你,穿着小小的银红衫子,在校书殿阔大的庭院里晒书辟霉蒸。你怕都不记得了。」
  绫莫名发笑:「我只觉得你当时很看不起我,当我是小孩子。」
  元度亦笑:「你当然是小孩子,学养却让我惊叹。二十一岁,三位宣旨。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现在还说前途。」
  「我是个俗人,当然只说前途。」元度眯起双眼,笑容可掬地望着她,「你我皆是旅人,来到洛东都为前途二字,说前途才不昧初心。」停一停,「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好的。」
  绫泫然落泪。好像流零多时,终于得到片许关怀。凄清的感激。觉得世界依然还肯小小地善待自己。她缓缓说:「多谢大人。」
  「你究竟不肯称我一声表字。」元度笑叹,「抱歉,我确有私心。原来时局难测,心中事意中人,便是再喜爱再不忍,也不该这个时候说出来。然而——当时背上插着箭镞,忽然害怕临死还要承担未能心意相通的遗憾。请你原谅。」
  「不。」绫坦然仰起脸,「闳之所言,我不胜惶恐,也不胜感激。」
  回到内里,忍不住又去柏梁殿看一眼伐檀。云央正巧也醒着,一团柔嫩,卧在夕晖里,如花堆雪砌。
  伐檀燃灯写字,尺许的字帖放在一旁,用铜镇压住。他还用不惯笔,少傅将细苇管削尖,命他蘸水在石台上书写。
  一行札文歪歪扭扭。伐檀摇手嚷累。重岚连忙收起书具,也不劝他再写。
  绫久时不见重岚,两人虽疏远,礼数却一分不少。伐檀见绫过来,很欢喜地抱住她的手臂:「婼尼,」想了想又换回中洲话,「阿姊,是你。」
  绫爱惜地抱一抱他。重岚笑道:「世子终究和你更亲近。」
  再看重岚,眉眼细细描过,衣饰也渐渐有了颜色。绫吻一吻伐檀,小心放下:「不想中宫如今派你侍奉世子。」
  重岚沉吟:「我不能执笔诏敕。身无所长,也只得做寻常侍奉人的事。你鲜少回来,中宫不嫌我笨罢了。」
  绫摆手笑笑,重岚也笑。两人很默契地都不提清延。绫看见重岚眼下两块乌青,随口劝道:「世子多时还是乖巧的。你也别太辛苦了。」
  重岚想了想,脸上忽然有些尴尬:「好歹那一位近日走了,我们才都松一口气。」
  绫知道她说的是槿园,与莒大婚在即,槿园的确不便留在内里。她点点头:「之前诸般难处也多谢你肯周全。」
  绫知道重岚与清延的往来,却始终毫无恨意。她顾惜多年友谊,只怕重岚重蹈自己覆辙。重岚目光明亮,仿佛所有事都早有主见。她不便再说,默声退下。
  赶回御前,皇帝已经盥漱歇下了,见她回来,还是披衣起身。
  「见到了?」皇帝为她留下膳饮,此刻命人一一拿上来,「阿绫不怪我多嘴罢。」
  绫眉目婉顺,将一丝尴尬小心藏起:「我怎敢怪主上。」
  皇帝也不就睡,笑眯眯看她用过膳饮,又赏了茶:「我每看见云央,总盼她长大后与你一样。」
  绫惊道:「万寿宫身份贵重,臣不可比。」
  皇帝却岔开话头:「今日元卿遇刺,东宫接下来怕要举步维艰。东宫毕竟年轻,事事操之过急,鲜计后果。他想剥富济贫,想拿世家宗亲的钱练兵造船。可人为财死,偏有人敢为此和他拼命。洛东世族原本唾弃谢家,此时却求谢家主持公道。如今新旧两立,少年主政,旧臣不得不倒向谢家——」他垂下头,抚额低低叹了口气,「外戚可怕。外戚可怕!」
  绫从不议政,只是默声倾听。
  皇帝苦笑:「你在我身边多年。朝臣、妃御、子嗣——算来我竟与你最知心。你可知我多年苦不堪言,外戚之祸,怎能再复!」抱手干笑两声,话锋忽地一转,「内里空寂已久,宜甄嫔御,充盈后宫。」
  绫愕然,而又困惑:「主上——」
  皇帝伏首半日,徐徐抬起脸,骇笑道:「你当我疯了是不是,一个平家,一个谢家,仿佛终生都与外戚周旋。外戚患寡而不患多。谢家毕竟不是平家。羽贺若有志气,哪肯见中宫风光。是她无用罢了!」
  绫想起安熙嫔为人怯懦,只要命还在,原是半点都不肯争的。皇帝沉默许久,命人灭灯垂帘。绫躺在帐殿旁的隔间里,看见深沉夜色覆压而来,隔窗花树拂妩,皇帝均匀的吐息声听来悚然。
  南朝国运又短一分。千里之北,熙良亲王力克赤狄,久鹿王夺一城而失一城,终因不服水土、粮秣难继曲意议和。息道宫的行驾已抵北洛。十五岁的南夏王姬,无可奈何嫁与四十五岁的北朝上皇。熙良亲王班师回朝,远远望见这少年母妃褐发雪肤、风流娇怯,心中却有许多不甘。于是多日之后,两人在离宫秋狝时偶然重逢。熙良亲王问其名字——
  息道宫的中洲官话说得也极好:「我单名姮,小字皌颜,是辛夷的意思。」
  骄儿騃女,风月情根,各朝各代原都是一样的。再看南朝,风月还在,却已是山穷水尽了。
  春试后休朝三日。制置司没有歇假,清久写了一夜折子,红着眼从堂院出来。早风细细,露气沉沉,隔街一声鸡鸣催起山际片片彤云。
  青山,晨鼓,犬吠,长钟。
  清久额上生出一枚硕大的疖,恨恨地指给申苏看。
  申苏想了想:「可以用木槿叶与花,加盐捣烂,敷一夜多半就消了。」
  清久取笑:「这是菱湖的古方吗?恐怕不会有用。」
  申苏也不声辩,依旧坐下来替清久录折子。两人字迹十分相似,一应镂云裁月、屈金断铁。清久将一怀奏本倾倒案头,依着申苏一折折看。申苏抄毕一页,挪动铜镇要抄下一页。清久刚好也批完一本,啪嗒一合丢去一旁:「元劼陪我出去走走。」
  从内里出城有漫长的一段路。寒鸦伫默檐角,雨意清涩,日光灰扑扑看不真切。走出朱雀门,始觉春意如数泼洒,道旁草木已然萌绿,春风温暖缠绵诱人沉醉。织花町人声扰攘,世景纷华。
  町下各家已开始置换春衫。桑染与茶染的苎麻布,苏芳与洗朱的绮绫,山吹、藤紫或樱色的衣裙在日光中随风摇摆,如同菖蒲节句时高扬的幡旗。菜贩担来蓼茸蒿笋。小娘子拢着盐渍五辛菜,走几步又向日光里叫卖芦菔春饼的白发妇人轻声询价。
  申苏笑道:「芦菔好啊。立春当日生食之,名曰咬春。菱湖也有此风俗。」
  清久有片时神驰,忽然问起他:「元劼想不想菱湖故里?」
  申苏连连摆首:「菱湖不比洛东,并不会念念不忘。」
  「就这样放下了?」清久有些惊愕,仿佛也有些失望,「我原以为你会说梁园虽好,非是吾乡之类的话。」
  申苏语塞,只是很窘促地站在原地。
  清久温声笑笑:「罢了罢了,有句话说得不错,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你肯把洛东当家也很好。」片刻又说,「你的官话讲得越来越好了,偶尔还带上些京白的味道。元劼,春试之后各地会有许多生员上京,他们都与你当初一样,请你多多担待。」
  「敢不如命。」申苏忙答。
  清久从不吝溢美之辞:「元劼是我臂膀。初见之时,我还小看了元劼。」
  如此激赏,却从未化为半点好处。官场上清久处处回护申苏,教他洛东生存之道。数月之间,申苏从地方小吏一跃成为东宫亲随。然而清久又铁面无情,先抄母族,再抄亲信。申苏年俸降为三成,节朝岁赉概充军费。
  那时申苏刚领了御前诏敕,品秩直进一位。他将清延所托忘在脑后,添房置地,正挥金如土潇洒痛快。不料清久也不过问他,就做主捐了他一年俸禄。于是某一日申苏吃着盐笋喝着薄粥,一下子怒火攻心,摔了盏箸发起恨来:旁人不过头更尖手更黑,便一个个珠服玉馔奢华无度。我哪里不及,凭什么每日灌一肚子清汤寡水,饱饭也吃不上一顿!
  如此对清久的感激便淡了,有时竟想另寻出路。昔日同籍纷至沓来,众口一词想走东宫门路。
  申苏应接不暇。
  终于有一天他也写了一幅字偷偷派人兜售,不想轻轻松松就得了三百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人人心照不宣:申少辅索价最公道,也不比谢家挑三拣四。申苏家宾客络绎,灯火长明。清久绝不肯信,只叹:「我并不知道元劼喜爱交际。」
  两人继续向町下走去。春风煦煦,仿佛越向前走春候越深。瓦子里扮着戏,细碎的锣鼓,种种偶人,甩发打马,服采鲜明。再前头买得茶梅与丁子烧。店家一眼认出清久:「呀,东宫驾临,蓬荜生辉!」
  店中食客丢下碗筷一簇而上,隔街文院里的士子也三五成群地跑过来。清久很羞涩,抱歉地推着两手,回头嗔道:「老伯这样多事。」
  士子都笑:「殿下以亲和名。当街而谈,并无不妥。」一面又哄店家,「东家大喜,今日茶酒就都别记账了!」
  申苏心惊肉跳。前番元度遇刺,他便嗅到风雨欲来。人群翻涌,场面早已失控。申苏不是武人,手忙脚乱摸出一把防身用的小地藏刀紧紧攥在手里。每个人都很邪恶:斜眉吊眼,扬手顿足,唾沫横飞。
  申苏用力拉一拉清久:「殿下还是快走。」
  清久拂开他,当即正身坐在地上:「新法颁行已逾半载,我愿闻众见。」
  申苏又要再劝,清久却早已与士子们谈成一片。他焦急四顾,隔街是仪司与文院,再隔一街,是卫门府署衙。想来青天之下,军禁重地,歹人不敢横行。
  有人问:「听说骊安设署建司,湄水道督每月造船两艘,渔人募为水兵。」
  有人附和:「大船多多益善!船阵泊于淮水尽可威慑北岸。我朝疲弱,如今连乙余之辈都不敢开罪了。」
  清久解释道:「非建司,而是建港。骊安临水,本应为港。只是百年陪都,行在所处,宗亲甚众,侵山霸水修建别馆,致骊安新港久不得建。北岸在芷州设司设港,兵船就地拼装下水;我朝司在骊安,港在镜州,陆运航船,所费不赀。四月封城驻军,七月之后,沿岸宫邸尽数焚毁。我无惧非议,新港非建不可。」
  有人问:「北岸与赤狄和,或将南征?」
  清久惴惴:「北朝与赤狄和,整待数年,势必南侵;南夏屠侨,桧山、漪川、横城,侨人十之九死。如今两地联姻、敌在腹背、新法未竟、国治未臻,我却不敢再想。」
  众人惶然唏嘘。一人长叹:「这新法,可是救时之方,国朝贻可济哉?」
  清久愣了半晌,方才一笑:「事分利弊。彼行之成不免流弊,然而救时革弊,立国行道,利逾于病也。」
  又有人问:「听说从前私贷年利两倍,新法之下,利率概为三成。」
  清久答:「所在禁苛暴、止擅赋、立本农,惠养凋瘵、安辑流亡,修政事、辨财计,无倚法以削、无依势作威。严而不残,宽而有制——」
  众人面有期许,仿佛盛世在望。申苏神经一弛,却看见角落里飞起一人,持刀向清久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