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空华 1

  浑白的酒浆倒入杯口,清延掩袖饮尽:「毕竟钟州是我故乡,我亦始终与母亲同心同德。」
  伐檀与云央已经安睡。四野阒静,殿内一瞬间只剩碗箸交动的声音。忽然云央哭起来,侍女们慌忙手忙脚乱地安抚。清延搛起一枚渍辛子咔嚓咬碎:「我记得阿绫是很会哄小孩子的。」
  谢瑗淡淡道:「主上用她趁手,她近来常在御前,这里自然就疏忽了。」
  清延含一口酒,一垂眼徐徐咽下:「母亲倒放心她在御前。」
  同样的话,谢珩也说过几次。谢瑗并不十分喜欢绫,只是绫实在勤勉妥帖,两年间也就习惯了。
  清延搁下盏箸,目光锐利迫人。槅窗外传来一阵虚渺的琵琶声。酒咕咕烧沸,炭条迸起粲烂的火星。
  谢瑗有些无可奈何:「我若有办法,早就将她调开了。她在御前最久,主上信任她,处置平家与册立东宫的诏敕都由她执笔。我们唤她典侍,却忘了她也是紫极殿宣旨。」
  清延骇笑:「那就将她嫁人。按制御前女官婚后必须退出宫廷——不如母亲把她赏给申苏,申少辅为我鞍前马后,阿绫值他这颗忠心。」长长一顿,良久才又道,「阿绫这个人既迂且痴,一肚子纲常义理。她待人又冷淡。申少辅爱慕她,她却不屑一顾——与我也这么断了。」
  一番话连谢瑗也觉得薄情,便久久不语。清延仍笑:「有时薄情倒好——譬如重岚,若论知时度势,重岚就很好,只要小小妾侍之名,多一分都不觊觎。阿绫却要我用心——夫妻之义,人伦之理,终究是她要的太多了。」
  重岚?谢瑗每日衣食起居都由她侍奉,此刻却一时想不起她的面容。柏梁殿难得有这样不出挑的女官,相貌平平,衣裳都是最枯淡的朽叶色。许久谢瑗轻轻牵一牵嘴角:「以她资质,即便典侍退职出宫,她也到不了御前。」
  皇帝向来警觉,御前一时是安插不进新人的。谢瑗惶然,始觉人事纷杂,自己当初只顾从钟州上京,未来种种,其实并没有什么准备。她开始有些后怕——皇帝破例给了绫正三位的品秩,并留在迩贤殿侍奉——平心而论,皇帝待绫实在是很好的:同行同膳,关怀备至。
  好得让旁人生恨。
  春试之前,卷子照例要呈御览。对策、明经、明法三科格外重要,皇帝重批试题,命绫交至礼部修改。
  回内里有很长一段路。白鸟院花云扰攘,行至东宫,春樱繁盛得似要从墙头奔泻而下。绫驻足看了看,却看到诸行无常,仿佛下一瞬满目繁华便会猝然崩散。她想折一枝带给皇帝,努力踮起脚,却怎样也够不到哪怕最低的花枝。
  「我来帮你折吧。」
  很熟悉的声音。
  绫猛一回头,看见元度稳步走上前折下一枝半开的樱花双手捧到她面前:「这一枝可以吗?」
  绫很尴尬,有一瞬间只想落荒而逃。但她还是恭敬地接过花枝抱在怀中,颔首为礼:「多谢督司。」
  元度肃一肃衣衫,绛色官服与错金佩刀十分气派。「典侍大人,」他小心翼翼抛出恳求,「典侍若不当值,可否——」
  绫早已轻轻摇摇头:「御前还有事。」
  元度满眼失望。绫转身离去,他长叹一声,还是快步跟上她。「请你等一等。」元度几步追到她面前,「我有一句话,一直想要问你。」
  一句话?绫有些愕然,无数猜想在心头轰然炸开。她站定,微微避开脸:「督司请讲。」
  「在下——」只两个字,元度便再也不说下去。
  绫提步又走,腹内却已有千言万语。倘如元度真的说出那句话,她多半也就接受了。一年间痛苦折磨,原都是她不肯放过自己。正如昭序所言,元度明晰勇敢,她原该珍惜的。
  元度心里又怎样想呢?他谨慎且敏感,年来收到那方她执意退还的砚箱,摆在榻旁看了一整夜,也难过了一整夜。许多话他必须烂在腹内。即便如此,同僚的嘲讽始终尖锐:那是景睦亲王玩厌了的人啊——你哪里还是当初那个风流挑剔的元闳之。
  绫无从知晓这一切。她期盼他的坦诚,却也害怕他的坦诚。退还砚箱之后,她失魂落魄整整三五日,连皇帝也忍不住问,阿绫真的就这样决定了吗?
  不然又如何呢,绫向皇帝凄然笑笑,彼此的生涯,不都是充满过错与错过。
  天光依然朗澈,樱花垂曳的枝干在模糊的视野里像是一条条绒绒的锦带。绫有许多话想要告知元度,张一张口,却都窒在喉间。
  「罢了!」也正是此时,元度发出一声无限悲凉的长叹:「典侍好走。」
  温煦的春风这一刻忽然尖锐起来。绫抬头望一望元度,恍觉两人眼中都有泪意。她微笑着点点头,怀抱花枝走上归途。元度的目光久久不去,她却再也不曾回头。
  午后日光很好,可以穿透春樱嫩薄的花瓣。绫上去回过皇帝,回来取这春樱,却看见案头覆着几片花瓣,想是这樱花还未全开便已到了尽头。
  君臣二人寂寂观花。皇帝忽然轻笑道:「端明北殿的夜扶桑也快开了吧。」
  绫心中轰然一震,想起昔时曾在元度面前娓娓道来:光华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发暮落;自四月起,至冬乃歇——又有多少希冀与怅惘。
  再看这春樱,纤纤枝干坠下沉沉的花团,气味滃然。
  她无由地念出一句:「花盈袖,风满襟。山樱落,不胜春。」
  「这歌谣倒耳熟。」皇帝仔细想了一会,「是江孰一代的时调。江孰离钟州很近,又同属沂语区。我小时候听过的。」
  绫自恨失言。皇帝又道:「元卿的官话有江孰腔调,你却用官话念江孰歌谣。很有趣。」
  还有一首,「梧桐落,天地秋。金风作,火星流」。元度的面容在眼前浮起,目光洁净,笑眯眯为她纠正读音:「典侍的秋字还是带了一丝京白,你心里想自己吁灯的模样,口里多半就念对了。」
  皇帝见她仍不言语,也不再说,只是带她往外走。宫院寂静,洒扫的女嬬见御驾过来,纷纷停下动作躬身面向墙壁。这一春花期皆早。端明北殿的夜扶桑果然开了,日光下微微拢着花瓣,仿佛只待晚风一吹才徐徐吐出满腹衷肠。
  「光华所烁,疑或焰生。」皇帝命绫折花,「元卿喜爱这夜扶桑,你不妨送一枝过去。」
  绫避开脸。不远处一个藤紫衣衫的女童正怀抱竹笸认真地修剪花枝。泰山木阔大的叶子掬起昨夜雨水,人来枝叶颤动,连同夜扶桑花苞里的积露一并洒在头上。女童将剪下的花枝投入盛满清水的木桶。夜扶桑有些枯萎,并不似从前艳丽。皇帝拾起一枝递给绫:「去罢。」
  花枝沥沥滴着水。绫犹豫片刻,还是接在手里。皇帝温柔地看一看她,又要开口,也正是此时,转角冲出来一个人,一仆身跪在皇帝面前:「制置元督司遇刺了!」
  绫脑中嗡地一响,皇帝伸手一把扶住她,转头又问来人:「在哪里?光景如何?歹人抓到了吗?」
  来人摇摇头:「匪人在制置司外放了一箭,正中督司肩胛,督司仆地,匪人以其已死,便趁乱逃脱了。」
  皇帝舒口气,看一看绫,轻轻摇她两肩:「元卿无碍的。」
  绫转过身,极力按下泪意:「生死由命。」。
  「你也真无情。」皇帝骇笑,「元卿在京十年,言不出阃,行不失节,立身峻洁有如铁壁,从未对谁如此。他这个年纪动情不易,但既然动情,待你必是真心。你何必惊弓之鸟一般,平白辜负这样一个好人。」
  字字皆有雷霆之声。
  绫眼前模糊,口里发涩。皇帝语气软下来:「去瞧瞧他吧。」
  她不得不去。
  其时元度已被送回家中。东四条门庭肃静,白发老仆惊喜地将绫迎进来,风花散淡,庭院朴素。绕过一扇隔屏,木质与油墨香气骤然袭面而来。这样多的书。充顶塞壁,一望无尽。
  医官正为元度换药。白芨、桐花、半夏、牡丹为末,以蠵龟血调合裹敷伤口。很奇异的味道,让绫想起幼时家乡捣石灰制靛。她在屏风后静静等待医官离去。元度披衣起身,换下的帛带中央洇出一团硕大的血迹。手中夜扶桑仿佛更浓艳,花瓣的朝露却在日光里慢慢蒸干了。绫与医官颔首见礼,走到窗旁将夜扶桑珍惜备至地放在案头半卷的笔帘上。身后元度很和气地轻轻打一声招呼:「典侍来啦。」
  绫回过头,良久也轻轻问了句:「怎么会这样。」
  元度双目低垂,整副神情安静平和:「没有什么,朝堂与疆场相似,总归是一种锒血的生涯。我老了,避开了第一箭,却也只避开了这一箭。」
  绫凄然笑了笑:「我原以为督司更想卸职回籍、烹茶肆书的。」
  「我原也以为,只是后来因故断了念头,想来留在洛东为山河社稷略尽绵力并不辜负此生。」元度望一望案头的夜扶桑,「隔去一年,洛东的夜扶桑依然很好看。」
  绫有些语塞,一时全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许多次机会她一一错过,譬如上一次,如果元度及时问她是否情愿跟他走,她多半也就答应了。
  然而错过的机会不会再来。矜重如元度,直露的话绝不会说第二次。隔去一年,夜扶桑依然好看,元度却已经将性命交付洛东这一场风云莫测的改革。至于她,竟连悔恨的胆量也没有了。
  夜扶桑的确开得很好。鲜丽的花瓣,细长的花蕊像一簇细密的金丝。「去岁此时——」绫没头没脑地说起往事,「去岁此时的那一抱夜扶桑,也是在端明北殿的花局里摘得的。」
  两人复谈琐事、时局、节令、与莒即将到来的婚仪,由人及己,生疏却温存。
  后来谈起昨夜遇刺。元度说:「当时伏在水洼里,有那么一刹,很希望自己身在江孰。死在故乡,应该是很好的事情。」
  绫在膝头缓缓叠着衣袖,半晌答道:「梁园虽好,非是吾乡。前几日主上垂问,居然就动了卸职的念头。」
  元度揉揉额角,整副神情淡漠且疏离:「从前典侍似乎与我说起,不过二三年,也要离开这里了。」
  很规矩的对话,一问一答间偶尔也有散乱漫长的叹息与沉默。然而越是这样正统与无味,绫越觉得心中一种悲痛蓬勃欲出。她勉强笑笑:「如果有一个足够的理由,或许也就不走了。」
  元度仔细地审视她,许久侧过脸轻轻哦了一声,并不继续说下去。
  绫忽然开始流泪,太多情绪鲠在胸口,太多话想要说,却害怕说也无从说起。她紧抿着嘴,眼泪簌簌而下。元度依旧静静看过来,平淡的目光,充满克制与温柔。绫舒舒眉头,欠起身迅速擦去泪水:「失礼了。」
  元度微微摆首:「我一直希望典侍好的。」
  好与不好,也都是如此了。元度怎样待她,绫记在心里,也始终误解为怜悯。她承担世间流言,却害怕他的同情;清延的罪孽不该由她背负,却也只能由她背负。
  所以她抗拒元度悲悯的目光,也不愿为他招致非议。
  元度笑道:「很可惜。假如他们得了手,假如我在弥留之际见到你,那么我会十分悔恨未在有生之年向你乞求婚姻,也未曾许诺你,跨过一程山水,仍是天清地明。
  绫屏住呼吸。
  「典侍是世间好女子,就像抚子花,有美丽娇弱的花朵,却也有纤细坚韧的茎。如果未来——如果未来还有机会,我依然希望与典侍一同南归,在南陆的山水之侧毗邻而居,烹茶肆书,济养百姓。那时淮沅太平有象、民物熙然,便足可让人瞑目了。」
  「我多时——」绫颤抖着拾起话头,「我多时也想随督司一同回江孰。」
  元度再一次仔细看看她。简素的衣衫,长发,面颊潮红,目光盈盈。他喟然道:「这句话我等了很久,终究却是太迟了。」
  太迟了。三个字断绝一切可能。绫收起情绪,淡淡笑道:「晓得的。我与督司,终于彼此都知道了。」
  她这样凄然,像是一树山樱被风雨断送的无可奈何。元度忽然又问:「你——知道什么了?」
  绫有些尴尬,许多话实在不必每一句都说出来。她起身告去,元度轻声叫住她:「你不要误会。是我不敢连累你。」
  连累。想来彼此间始终只有这两个字。元度想要伸手拦她,不料却牵动伤口。他倒吸一口气,连连拍着榻面:「你不忙走。我是真的不敢连累你!」
  绫转过头。元度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朝局太凶险。清天朗日,我在制置司门前遇刺,可见变法损及贵戚,他们是要拼死反击了。这是开始不是终结,血雨腥风一望即知。你身在内里、身在谢家爪牙之下,我怕——」他刹住声息,良久只是长叹,「曾经我对你说那些话,当时的确是想——是想长久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