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空华 4

  破晓时的天空昏白而洁净,五更一过,四野渐渐响起细脆的鸟鸣声。迩贤殿花木一向茂盛,寝殿渡廊上那只硕大的白鹦哥早已醒来,悠闲地用乌玉般的喙梳理羽毛。
  谢瑗折花戏鸟。鹦哥衔起一朵娇小的风铃佛相花,转瞬又嫌弃般地用力唾开。谢瑗呆看了一会,听见寝殿中的细微人语。女嬬泼水洒扫,青石水洗里又密密落了一层山忍冬。
  寝殿里帷幕低垂,昏昏烛火已被熹微晨光所代。皇帝轻轻叹口气,语意很温柔:「羽贺不要哭了。这些年羽贺哭得太多,整个人像浸在泪水里。」
  安熙嫔眉目婉然,面容如朝花含露。皇帝又说:「我垂垂将老,羽贺却还如当年一般。」
  梅时空气窒闷。殿内不薰香,寝帐两侧的铜缸里盛着新鲜花果;后殿烧苍术艾草去湿,中殿又放冰盆,中和炭气。
  「我知道你舍不得桂宫,降嫁南夏或许也太委屈她。」皇帝苦笑,忽然向安熙嫔伸出右手。安熙嫔肩头一震,伏首想了片刻,指尖颤巍巍覆上皇帝的掌心。她早起编了一只花卉篮子,此刻手上满是蔺草的清香。皇帝多时也不说话,只是拉着她枯坐。「羽贺,时局如此,我们别无他法。」
  安熙嫔静静垂泪:「我们一直亏欠桂宫。」
  皇帝叹口气:「这就是帝王家的不得已了。」
  安熙嫔伏地而泣,薄青衣袖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泪痕:「但愿葵宫未来不要如此。」
  「不会的。」皇帝屈身扶起她枕在自己肩头,「葵宫很乖巧,你看她丰颐广额,往后必定有福气。羽贺,你知道我并不在意嫡庶之分,若再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多半还有别的办法。你在我身边十七年,从没有什么错处。这些年,是我一直委屈你。我有意封你为妃,与中宫恩赉均沾,葵宫要嫁贵婿,也不能慢怠了。」
  这些话句句刻骨,字字锥心。谢瑗缓缓松开双拳,指甲却已将掌心刺出血痕。再看安熙嫔,依旧纤瘦婀娜,泪眼盈盈,连稽首都有媚态。
  谢瑗愤然回到柏梁殿,从枕下拿出雪参。枯暗的根块,恍然也有虬曲的细须。谢瑗放在掌中看了看,想起那句「只有谢家永无背弃」,不觉惨然泪下。她将雪参研细,混入皇帝的汤饮。皇帝倒也不怀疑。茶汤滟滟,色泽如琥珀。夜风吹起幔帐,窗外飘来一片花瓣落在银碗中央。
  绫最先发现异常。入六月,皇帝更加懒滞,病情也时有反复;容色,脉息,睡眠,谵语,种种迹象都让她起疑。绫没有去找谢瑗,也没有去找清久。许多事她暂时不敢确信。她用银器试毒,偶尔也为皇帝尝膳,却始终未能发现破绽。
  其时与莒即将成婚,隔去几日,皇帝竟然也有些好转。昏暗的寝殿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安熙嫔为皇帝擦拭汗水,却忽然被攫住衣袖。
  于是安熙嫔看到了皇帝为君为人最大的恐惧,也看到了他的无力与软弱。病气让人绝望,让人屈服,让人畏怯。
  皇帝陷入一种怪圈:放弃扳回失控的局势,逃避,懊悔与惶恐,更加胆怯逃避。他苍白羸弱,夜里无法安寝,彻夜双眼大睁熬至天明,再昏然入睡。
  那日皇帝从沉睡中醒来,恍觉新法激进的政令已在各地颁行。君臣矛盾、官民仇恨尖锐到无以复加,偏远行郡的民人将政令断章取义,绕开程序,直接攻入府库抢夺钱粮。清久心怀中兴的渴望,却不知审时度势,与新法拉拉扯扯,脱缰野马般越跑越越远。
  皇帝后悔把军府交给清久——清久太年轻,逐渐将政局推向激变的边缘;他更不能交给谢珩。这时皇帝被痛苦与悔恨击中。他轻轻握住安熙嫔双手,言发肺腑:如果平家还在,或许不至如此。
  人世轇轕,启化无常,逃避并不是方便善巧。皇帝挣扎着驾临与莒的婚仪。他形容虚弱卑琐,将与莒衬托得光彩照人。
  一声钟板,万籁俱静。
  槿园的仪驾自延禧门叩入,经梅坞、神泉殿后抵达。妃秩比皇子,乘鹤辂,紫通幰,乌漆轮毂,并御四騑。宗正卿亲自起帘设杌,槿园手捧柏扇,由绫典侍牵引下车。殿宇巍峨,朝臣肃列。与莒自东而来,高冠峨带,神采辉煌。他微擎手掌,等待槿园抬起衣袖覆上去,然后轻轻握住。此时钟鼓喈喈,夫妻二人执手登阶升殿。
  殿内氏神在上,其余以皇帝谢瑗为首;乳母怀抱云央坐在谢瑗身后,清延、清久、少枔、松岑顺次分坐两侧,安熙嫔与扶黎即最末位。
  皇帝赐酎。与莒和槿园各自取饮,先敬氏神,次敬皇帝,再敬谢瑗。槿园眼波流转,八咫乌瑞云纹赤金宝冠四周垂下长长的流苏,簌簌声中遮住她一脸娇俏。
  皇帝不无逢迎地向谢瑗笑了笑:「新妇很是合宜。」
  谢珩与一门子侄严装盛服地坐在阶下。某一瞬间,皇帝觉得这个场面很熟悉:平寿慎坐在中央,身后十余名子侄按照官秩嫡庶两行排开,一派庄严堂皇。
  平家不在了,但这副情景从未脱离他的生涯。身旁谢瑗言笑晏晏。谢珩上殿拜酒,丝履踏在如轮木的阶板上发出含混细微的响声。
  「主上大安。」谢珩扬眉笑道,「我与主上,如今也是儿女姻亲了。」
  哦,儿女姻亲。皇帝木然饮酒,然后向谢珩倾一倾盏底。谢瑗既怒且骇:「相府大意了,如今主上依旧是忌酒忌五辛的。」
  谢珩微笑:「御医也真糊涂,若无酒,生涯还有何意趣。」
  皇帝面无表情,良久轻叹:「相府依旧是昔年在钟州时的样子。」
  谢瑗亦叹:「其实我也是很想念故里的。」
  皇帝徐徐背过身,不肯再说话。高台之上盛装的伎人拍扇歌踊:
  南江有蓠,北江有蕲。汎舟搴之,祁祁累止。东山有莯,西山有藗。子或将行,何以离别路。
  这《涉川》实在哀凉,让人几不忍听。羯鼓声音嘹亮,丝管典丽有如天籁,一列舞伎从北铃廊翩然而至,粉面丹唇,眉眼未脱稚气,满地青丝与斑斓底裾一行一引,拖过阶板,草茵,白沙。她们静静舞踊,在挂满平安符的珊瑚木下缓步绕行,微风鼓起衣袖,便随微风低下身去,如落花辞树,盘旋凋零。
  皇帝望一望谢瑗,淡淡道:「你也去歌踊一曲罢。我来为你吹笛。」
  谢瑗便站在高台之上,身披白底松鹤流水织金袿缓慢行走,绯红长袴一行一曳,两侧长发蜿蜒分披,中央圭形髻饰戴鸟羽天冠,簪十二树小金叶步摇。皇帝按孔试音,商调《涉川》,起转都带着南地的缠绵低徊。谢瑗又迈一步,低下头,一折一折地展开片金蝙蝠扇,承揽漫漫飞花与赫赫辰光。
  皇帝忽然放下笛管,站起身面向众人:「有旨——」
  松岑拿起银箸轻轻戳一戳少枔:「这时候父亲宣什么旨呢。」
  少枔早已神经紧绷。松岑见他不语,长长叹口气,忽然又嘻嘻笑道:「是要革除新法,改立东宫,还是——诛杀谢家。」
  大内记跪到御前,润笔悬腕。皇帝脸上浮气起一丝笑意:「中宫所愿亦朕所决:先军府大臣平惟时之女归四之宫;二之宫封治仁王,仪同亲王,与妃出守锦原。侍从中将平惟良封大将,麾下入军府,交东宫统管。」
  松岑很欢喜,眼里却盈盈有泪:「四哥哥!」
  漫长的死寂。
  槿园拉一拉与莒,娇声笑道:「锦原好啊,与我小字同音。阿二,湄南的广川大泽我都没见过,我们顶好去看看的。」
  与莒沉着脸看了她一眼,又不得不换上笑容:「数你知道的最多。」
  槿园听出他话里带刺,倒也不十分计较:「阿二说得是。我什么不知道呢。」
  软糯的钟州口音落在与莒耳中,却如矢末般尖利。与莒将扇头在嘴边一比,齿间迸出一声冷笑:「你歇歇罢!」
  所谓情投意合不过是逢场作戏;这齐眉举案,迟早有一天就再也扮不下去。与莒是个俗物,食之无所得,弃之——似乎也并不可惜。
  偶尔侍女宽慰槿园:「其实二之宫也很好的。」
  「好在哪里?」槿园反问,「你们脑仁瘦,看不清他罢了。」
  深沉如与莒,不知不觉间却被槿园看透;而聪明如槿园,盈虚勘破,不与同流,亦不肯讳言。
  宴饮还要继续,觥酌依旧交错,众人脸上的笑容却都很不堪。与莒失意,谢珩恼怒。谢瑗惶然四顾,只觉山雨欲来。
  皇帝的声音干涩却深沉:「恐北逆南侵,宗社阽危,使桂宫出南夏,姻好与国,爰申隆主之礼,用答番王之志——」
  皇帝气力用尽。绫扶他坐下,上前继续宣旨:「遂以恩慈,割爱中闱,将成万里之婚,冀定四邦之业。兹母氏安熙嫔,虔恭中馈,恪尽敬慎,赐三宫食邑,仪同妃子。」
  「嗳。」槿园咀着甜杏,用手肘碰碰与莒,「阿二你说,这又是哪一出。」
  与莒惊笑:「安耽吃果子罢。」
  是怨恨,是忌惮,是权衡,是牵制——
  是惧怕重蹈覆辙的挣扎。
  安熙嫔目光灰淡:「妾与桂宫谢主上恩。」
  皇帝目意湿润:「不必。」
  绫坐在花荫里,寂寞地择下花瓣一片片浮在鲜绿的茶汤上。忽然看见清久站在面前,绫连忙放下花枝见礼。
  清久回礼。两人隔案而坐,盏中已有几片花瓣沉落汤底。
  「阿绫。」清久微笑,「许多事从前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谢过你。」
  绫双目低垂:「东宫言重。许多事,我也一直想要当面向东宫道谢。」
  清久合扇笑道:「你别与我客气。若谢我,还请多去四条看一看闳之。」
  绫含羞避开脸,目光缓缓扫过满庭风树。她小心岔开话头:「本以为今日会见到王女。」
  清久也不细想:「亲王称病,王女侍父疾不能进内也是常情。她有一本文晁的画帖留在制置司,要我看后记得带给你。」
  绫想起某一日两人相见,昭序也曾含蓄提起清久的冷淡:「世间能如此心无旁骛的,怕只有东宫了。」
  确然清久爱顾昭序,确然他们如金如玉,是一双璧人。但中怀天下,清久也必定无法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化海惶然沉浮。
  绫有些无奈:「殿下多想一想自己与王女。」
  清久愕然反问:「我与王女,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
  绫也愕然,良久才苦笑道:「殿下或许还不晓得,世事无常。」
  清久一愣,刚要说话却被皇帝叫上去。绫追出几步,看见清久的目光微微一散,只好轻声道:「女子之心,请殿下多体谅罢。」
  这句话清久多半不曾听见。绫枯站了一会,沿渡廊回到御前。在阶下看到清延,清延也正巧看到她。他站起身,远远地走过来:「典侍别来无恙。」
  绫坦然笑道:「亲王殿下别来无恙。」
  清延亦笑:「是我不善言辞。我何曾与你分别过呢。」
  绫微微一侧头:「是。内里四方天地,低头不见抬头也要见。我与殿下的确不曾分别过。」
  清延也不肯再与她消磨下去,一把攫住她拖至身旁,声音更软一分,几乎是在她耳畔低语:「明日我在别馆举行歌会,那时若没有你的朗咏,夜空亦为之减色。拜托你,请勿吝惜清辉。」
  「承蒙好意。」绫目意凛然,一欠身,与他擦肩而过。
  清延亦步亦趋跟上她:「阿绫,那件事我也后悔。你若容我赎罪,我宁愿往后都待你好的。」
  绫一步不停地走下去。满庭风树簌簌作响,一线蝉声起起落落。四条别馆的芙蕖想必也开了,饱满硕大的花朵半开半合,将花枝坠到水面上。从前柏梁殿的花局旁也有一处荷塘,夏时两人会在钓殿里倚着勾栏打弹棋,亦会到柳坞垂钓。明月生岑,云河共影,偶尔一尾鱼纵身跃出波涛,在月光下翩然入水。
  后来谢瑗回銮,清延分府。花池被填平,柳坞因时有溺死者再也不许垂钓。清延左手手背曾被钓钩划出疤痕,他攫住绫时,绫一眼便看到了。
  但绫还是端然离去,直到走下渡廊,走过满架盛开的木香花,也未曾有过一次回顾。她没有轻信,甚至没有丝毫动念,只是某种刻骨的悲楚从心底徐徐蔓开,使她走去很远,还是忍不住凄然落泪。
  午后晴光转薄,又过了几巡酒,皇帝命司乐引人奏《陵王》与《白鸠》。御前忽然一片嘈杂,绫猛一抬头——谢珩怀抱酒瓮,拼命拉皇帝对饮。
  谢瑗窥一窥皇帝寡淡的面容,连声吩咐左右,「相国殢酒,唐突御驾,你们快将他扶开。」
  谢珩又走几步,鼻中长长地嗯了一声,一发力拂开挽住他的侍从:「主上,陪我饮酒!」
  清久正与申苏谈笑,偶一恍惚,只觉身边忽然静下来。几片落花飘到案头,发出意外清晰的声音。
  皇帝仰面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谢珩的琥珀腰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