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空华 5

  清久心一震,慌忙拨开侍从疾步上前。谢珩酒已醒了大半,瞪着眼很无措地连连摆手:「不是我,我绝没有推——」
  这原也是实话。谢瑗看得真真切切:谢珩手还未伸出去,皇帝便微微一晃,继而颓然倒下。
  清久切齿:「好出息,谢相竟要反了!平日龃龉不曾牵连旁人,我从未与你计较,」瞥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双手骨骼都要捏碎,「你派人行刺我也就罢了,如今是要弑君篡位吗!」
  谢珩一个警醒,瞪眼打量清久,一字字自齿间迸出:「黄口小儿,咀血喷人。」
  清久却不愿多费口舌,一击掌,身后即刻上来几个人将谢珩反手缚住。
  谢珩冷笑:「小妹,你确实不好。好男儿羽翼渐丰欲啄母睛,你这样软弱,竟也任他去啄了。」复又长叹,「罢了,到底你嫁入王家,生死都是王家的人。」
  局面就在此刻骤然反转。乌压压的武士潮涌而来,谢珩拔出佩刀直指清久:「东宫失德,可以为庶人!」
  清久既惊且怒,四顾良久才凄然大呼:「父上久病,我代行监国,东宫所诏即为上谕,如有违逆立斩不怠。来人,太政相国谢珩狡掳凌掠,祸乱朝纲,幽逼天子,其罪可诛。你们——你们倒是来给我杀了他啊!」
  四野阒静,无人应答。
  槿园不慌不忙直起身,远远向谢珩扬一扬衣袖:「阿啷伯,你疲不疲。我们钟州虽扮戏嫁女儿,可你扮再多,我也还是要嫁人的。」
  与莒连忙拉她衣袖:「不用你出头。」
  槿园双目一眄,冷笑道:「我不比阿二木石心肠,口里手足道义,眼中名利腥膻。」她行至御前,手指轻轻拨开刀尖,「郎伯,你也罢了。从前劝你莫吃酒,你从不听,却带上哥哥们借醉撒疯,无怪民人一直要倒谢家,君臣不似君臣,父子不似父子。你们胆色我最知,闹事时不怕天翻,事一出吓得骨软,只会脱责撇干系。且不说罪名骂名,山河都给你们,你们怕也守不住。换作是我——我必会闷声食俸,享现好的富贵,知着恩,领着情。有句话不是说,从来荣华不到头。荣华啊——长着心度着量才是荣华;但若欲壑难填,荣华却是屠人尖刀。」
  从来荣华不到头。这原是文绛说给谢瑗的话,如今槿园也知道了。谢瑗恍然间听到一声「姑母」,一个惊醒,看见槿园正向自己使眼色。谢瑗会意,心一横,上前一把将清久护在身后:「东宫是我骨肉,我一口气在,绝不容旁人害他!」
  谢珩脸上的皮肉略有松动。也正是此时,躺在地上的皇帝徐徐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长叹。
  谢瑗目光一亮,连忙牵起清久跪到皇帝面前:「主上,妾在此。」
  皇帝被痰饮堵住喉咙,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地面,却始终发不出声音。谢珩悄悄收起刀。谢瑗扶皇帝坐起身。皇帝喘息半晌,用力咳出半口痰液,眼皮微抬,气若游丝地问:「怎么?怎么围了这样多的人。」又叹,「方才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就过去了。」
  谢瑗陪笑:「东宫与相府担心主上。」
  皇帝举目四顾。与莒快步走上阶板站到槿园身旁。
  槿园很惊讶地望一望与莒:「了不得,阿二还敢过来。」
  与莒垂目不语。槿园撇开他挽起谢珩,用京白依依撒娇:「钟州民俗:妇辞家,四拜,歌离别辞。我不擅歌唱,却还想唱这一辞,以谢父亲抚育之恩。」说罢就在谢珩面前合膝跪下,歌道:
  「去夜不能眠,辗侧听更鼓。人间一离别,天涯无限苦。梦里朱门开,得见不得入。醒时泪犹垂,风凋乌桕树。」
  槿园歌毕,笑嘻嘻摇一摇谢珩僵硬的手臂:「阿啷佰,我们去吃酒。」
  皇帝干笑两声,目光缓缓移到谢瑗脸上:「各自散了罢。中宫与东宫扶我回去躺一躺。」。
  乌泱泱一片人影渐渐消退,兵刃的铿锵声格外刺耳。走过清延时,清久莫名地停下脚步。二人对视。清延喝足酒,折起手帕优雅地沾沾嘴角。「东宫。」他慢条斯理地袖好手帕,意味深长地看着清久,「方才东宫怕了吗?」
  清久肃一肃衣衫,面色依旧有些苍白:「我怕什么。」
  清延揖手笑道:「东宫好胆色。」
  清久被这嘲讽刺痛:「你若有话,大可以直说。」
  清延仍笑:「时异势殊。我只愿五弟应时而退。」
  清久恨恨:「你以为他相府之位还坐得稳?」
  清延反问:「怎么坐不稳?除非有人鬼头青一般捅上去,否则必这么算了。可惜一场好戏,父亲一眼也没看见。」
  赶到迩贤殿时皇帝已经躺在御榻之上,冠服全都退去,洁白寝衣与额头的浓紫帛带异常醒目。皇帝命清久坐到榻前,面无表情,语意阑珊:「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清久满腔义愤都在脸上,「很意外,却也并不意外。」
  皇帝眼里陡然泛出泪光。帐台顶端贴箔彩绘的金翅迦陵似乎就要展翅飞落,将他载往彼端的极乐净土。槿园那句话也将皇帝刺痛,「不怕事情闹大,却在无法收场时仓皇逃避」。文绛之死惊破他一场春秋大梦。冲动过后的惶恐将他席卷,好像一次用力过猛,直接冲下悬崖;好像铁如意打碎的珊瑚树再也不能复原。
  晚风渐起,竹纸灯摆到窗棂上发出毫无规律的嗒嗒声。皇帝无望地合上双眼:「我除不掉他,也害怕除掉他。」
  皇帝再也没有从前的信心与魄力。扳倒平家耗尽了他的胆识和意志。他十分狼狈,对无常轮回心怀恐惧。平家覆亡,便有谢家。而谢家之后,还会有别人。循环往复,无有终结。
  ——何况谢家羽翼渐丰,已非同日可语。
  清久轻轻叹道:「原来父亲也怕了。」
  皇帝避过脸,眼角一滴泪水缓缓洇入花白的发丝:「退位之念在心里越久,人也就越畏怯了。」
  清久很不甘:「我若治世,做得到寡情绝义。父亲任我调令军府,军府十万兵马,谢珩根本不足为惧。」
  「他有一句话其实说得不错。」皇帝双眼空洞,姿态萎靡且落寞,「你终归太年轻,也太想当然。」
  清久的不服气都在脸上。经纬天下,原是很让人振奋的。清久心中难过。他固然有许多雄心壮志,也固然愿为山河庙堂鞠躬尽瘁;然而山河是破碎的山河,庙堂是混乱的庙堂,清久实在没有信心一肩挑起这随时面临分崩离析的家与国。
  「父亲宽心,」清久鼓足勇气许下承诺,「我必会替父亲守住这山河。」
  皇帝疲惫地望一望他:「这几日你还是不要回制置司了。」
  清久仔细想了一会,凛然拒绝:「我不畏死。所以我不会屈服。」
  姿态很熟悉,皇帝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清久的意气与志气让人赞许也让人怜惜,仿佛一只勇敢的幼兽,踞于末日的孤渚,面对滔天浪潮奋力咆哮,而后被滚滚而来的激流迅速卷没。
  皇帝的目光浑浊且湿润。天色更沉。隔窗樱树的一条枝干忽然被风雨摧折,哗啦一声落在院中。
  「南夏将息道宫嫁至北朝。北朝也与赤狄——议和了。」
  南夏亲北之心如今人尽皆知。息道宫没有嫁给年轻的新帝,而是上皇宜明院,足见南夏屈身示好的信心与决心。宜明院不会纵失良机。北朝刚与赤狄休兵,必须尽快与诸番缔盟。宜明院的野心不可估量,他自幼便将「南北一统」黥于脊背。为了统一的志向,宜明院退位后依然紧握兵权;他的「院宣」可以否决圣旨。
  如此君王不可击败。或许只有他死,才可以救赎南朝。
  南朝上下渴盼新帝当政。望眼欲穿。
  北朝新帝温文尔雅,有秀丽的容貌与鸽子般的性情。新帝安于划江而治,甚至一度想联合南朝抗击夷狄。
  如果北朝没有立嫡的传统,宜明院必会将山河传给庶子熙良亲王。父子二人极为相似:果断,明晰,沉着,残忍,亦都有收复淮沅的执念。
  ——北朝的强盛离不开这样的执念。
  至于南朝,不过是无望地诅咒宜明院暴死罢了。巫蛊之术在南朝末年达到鼎盛。南洛遍设灵龛,宜明院模样的偶人插满钢针,在烈火中燃烧。
  皇帝黯然垂泪。原本希望赤狄拖垮北朝,却终究落了空。恍然间他想到和亲,立刻用皇女或王女拉拢中立的乙余与乌辛。但松岑与听涯的婚约不可毁弃,近支适龄的女儿都已婚配——两声鸟鸣忽然扯开皇帝的思绪,他陡然想起昭序,整颗心顿时向下一沉。灯火昏昏。清久眼角的泪光温润刺目。皇帝惊惶地按下念头,缓缓抬手指了指清久腰间的佩玉:「缨络很美,是王女打给你的吧。」
  清久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口里仍谈新法时局。
  皇帝又问一次:「这挂缨络是王女打给你的吧?」
  清久有些不耐烦:「时局如此,父亲还问什么缨络!变法至今,制官与课税已见收效;各郡夏税可抵以往整年课收,贪腐之风亦受抑制。春魁赴各部为官,一扫往日弊习——」
  皇帝苦笑:「难为贞明亲王。鹘王女留下的财产,都用来安抚被你罢职的世家子弟了。」
  清久愕然:「父亲说什么?」
  他确实太年轻,也太想当然;他只当自己能力非凡,旧贵族不敢为忤。岂知昭序处处为他铺排,贞明亲王用毕生积蓄为新法买得机会,也为他买得前程。
  清久去后,安熙嫔煎了药进来侍奉。琉璃莲花碗光华陆离,浓重的药气使人恹恹作呕。
  皇帝推开药碗,声息十分微弱:「羽贺带桂宫上来罢。」
  安熙嫔怯怯道:「桂宫随四之宫去了六条。」
  皇帝想了想,只是叹口气:「你曾说他们兄妹情深。以后分隔千里,也难怪桂宫此时最想见他。」
  旁人所见,也只是这兄妹情深。松岑别有一种情愫,这些年却学会了小心收藏。仲夏的黄昏明亮而湿润。松岑逆光而坐,夕晖镶满华丽的织金袿。她轻轻挽住少枔双手:「但愿我能换来淮沅十年安逸。」
  少枔凄然:「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
  松岑也不能尽懂,仰起脸,眼中却有泪意:「从前四哥哥告诉我,夷狄不可校以义理,道法志态,不与我同。若不念在为四哥哥换取社稷安稳河清人寿,即便要嫁,我也会手刃蛮王,然后破腹自尽。那时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澧南的荒山上,只我一个人,下雨下雪都只有我一个人。」她取下长刀,「要我忍比我要死更难。然而如今我一定会为四哥哥忍下去。」
  少枔悚然泪下。似乎从某时起,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多起来。松岑眉目洁净。仿佛是这扰攘浊世中唯一的清白之躯。她静静看了一会,欠身为少枔拭泪:「四哥哥哭什么呢。」
  这世间多少苍茫无力,多少爱与善与美,就在无可奈何中渐渐消亡。满庭花树静静生长,寂寂枯萎。松岑行迈靡靡,走过冉冉花树。落花拂满衣襟,两人忽然都有一种瞬间灌顶的感痛。松岑仰头望一望花枝,又望一望少枔:「这些花树,过几日就不复见了。盛放之时,便是凋零之始。若有人为之祝祷,赞颂其美丽,凋零则无伤悲。」
  少枔听过一遍,口里又喃喃重复一遍。唇齿生苦。
  松岑走回面前,仍笑嘻嘻道:「母亲说花川君也年少,必待我好的——何况我是中洲皇女,南夷到底高攀。四哥哥笑一笑。来日还要四哥哥送我出嫁呢。」顿一顿,「只可惜,我看不到四哥哥的婚仪了。」
  少枔苦笑:「婚仪又有什么。情愿你不见。」
  一回头,枕流却静静站在檐下。少枔忙过去扶她:「你病弱,还是不要出来。」
  「我来辞一辞桂宫。」枕流摸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从前你常说起桂宫,我今日才得一见。却只怕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客室内肃净整洁。枕流奉上热茶,笑眯眯看松岑掩袖饮尽。虽然从未谋面,两人却听过彼此许多传闻。枕流微微抬起头,眼前女子身量高挑,面容秀丽,眉眼间稚气未脱,浑身一派凛然。
  侍从收去茶器。松岑牵起衣袖擦擦嘴角:「好香的茶,我从不曾喝过。」
  「这是窨茶,我春时在清川采了许多花,只窨了很小一筒。」枕流留心松岑偶尔偷看少枔时的情态,也并不深说,「桂宫若喜欢,我叫人都取给桂宫罢。」
  松岑慌忙推辞:「不必了,我不懂吃茶的。你的东西四哥哥都喜欢,还是留给他。」
  枕流一愕,随即笑起来:「这样的茶我们每年都窨,熙卿怕早吃腻了。」
  松岑垂首不语,良久看一看少枔:「四哥哥何幸。阿姊何幸。」
  枕流微笑:「是我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