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木槿

  昏暗的寝殿中,伊兰正坐在玫瑰色软茸妃榻上,手执铜镜,端详着自己的妆发,虽说她的面孔还是那么的旖旎,但是眉眼间却隐隐地透着一股忧愁。
  在旁修剪芍药花的慧心赞道:“娘娘的样貌就像这株紫蝶献金一样,不论怎么瞧,都是美艳绝伦的。”
  伊兰叹息道:“漂亮的皮囊没有人观赏,终归也毫无意义,皇上病倒已经有些日子了吧?”
  慧心道:“唔,仔细算来有半个月了,养心殿的人口风把的紧,奴婢每次差人去打听,都得不到个准信,也不知皇上的身体究竟恢复的如何?”
  伊兰蹙着眉头,不悦道:“口风紧?若是皇上身体渐好,何需这样风声鹤唳,现在太后的势力蠢蠢欲动,慧心,你说皇上会不会……”
  慧心忙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是这等不吉利的话还是莫说为好。目前太后的势力还不足以动摇国本,所以皇上应该还是安全的,况且即便走到了那一步,您也可以去慈宁宫安身立命啊。”
  伊兰的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不,皇上的兴亡关系到我母家的兴衰,我不能坐在这里无动于衷,慧心,摆驾养心殿。”
  婢子佣促的八抬鸾舆,缓缓地落在六阶砖梯前,成谔携两名八品内监上前打千道:“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伊兰搭着慧心的手走下鸾舆,发鬓间的银凤垂花流苏簪摇曳着粼粼波光:“成公公请起。”
  成谔恭顺道:“不知娘娘驾临养心殿,有何贵干?”
  伊兰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来陪皇上用膳谈天,还请公公给本宫行个方便。”
  成谔悚然一凛,面露难色:“娘娘,太后有旨,闲杂人等不得进出养心殿,奴才若是允您入内,必然会被太后判个阳奉阴违之罪。”
  伊兰道:“本宫了解公公的难处,可公公也该体谅下本宫的苦心呀!皇上病了这么久,我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整日里寝食难安,揪心的很!烦请公公让我进去待一会儿,本宫很快就会出来。”
  成谔低低道:“娘娘就别再为难奴才了,这附近常有太后的眼线走动,万一您被人瞄着了,咱们都担待不起。”
  伊兰警惕的扫视了眼四周,严肃的说道:“既是如此,本宫也可以不进去,但是公公能否告诉我皇上的状况?”
  成谔道:“奴才不是御医,哪知道皇上的龙体究竟如何?娘娘若是真想搞明白,可以去太医署找封斛平询问,皇上的最近医治都是由他负责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寝殿里传来瓷碎陶裂的摔打声,成谔愣了一下,旋即慌张的往殿中奔走,伊兰见没人阻挠,面顾慧心道:“快,咱们也跟进去看看!”
  寝殿里,皇帝无力的躺在洛湘芙蓉软缎地毯上,口中发出如鲠在喉的呓语声。他的身边散落着茶杯的碎片和水渍,这些东西都是他从床上滚落时,顺手带翻的。
  两个小内监小心将皇帝搀回床榻,那动作既轻柔又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他的身子给弄伤了。
  成谔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喃喃道:“哎呦,得亏万岁爷没伤着,不然咱家的脑袋可就保不住喽。”
  伊兰扶着墙边的多宝阁,眼神里满透着不可思议的眸光,她实在难以相信威风八面的皇帝,竟然变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立不能行的废人。
  皇帝歪着脑袋,瞥见了伊兰,他的喉底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唤声:“伊……伊兰,你……你……过来。”
  伊兰见皇帝在唤她,赶紧迎上去道:“皇上,臣妾来了,臣妾来看您了,这段时间不见,您怎么孱弱成这样?”
  成谔见伊兰进殿,立时慌张了起来:“娘娘,您怎么跟进来了,哎呀,您这不是成心叫奴才为难吗?”
  伊兰沉吟道:“没看到皇上见了本宫欢喜的很吗!真不知你再三阻拦是何居心?告诉你成谔,你效忠的皇上,不是太后,懿旨再大也大不过圣心,通通给本宫退下!”
  伊兰在皇帝的心中的份量,成谔是清楚的,若是再与她做对,必然会引来更多的枕边风,他悻悻地躬身道:“娘娘息怒,奴才去外头给您望风。”
  皇帝见到伊兰虽然欣喜,但是表露出的神情也不过是死泊微澜,缺乏生气,他用脸颊轻轻蹭着伊兰那涂有豆蔻的纤指,“唔唔”的痛苦声中夹杂着沉重的鼻息。
  毕竟皇帝平常对自己格外疼惜,眼下看到他这不人不鬼的样子,伊兰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她将皇帝那枯柴似的胳膊捧起,温柔的轻吻着,企图抚慰他落魄的心灵。
  忽然,皇帝小臂上一点棕红色的脓疮引起伊兰的注意,她轻颦浅蹙,仔细的端详片刻,发现那脓疮当中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孔,她随即把皇帝两边的袖子都往上褪了褪,发现还有七八个相仿的红疮!
  伊兰拈着茶花喜鹊丝帕,掩住惊讶的朱唇:皇上染上烟瘾时并没有这种症状呀!太后果真是对他做了手脚,难怪治了这么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病情愈演愈烈。”
  或许是因为从床榻里滚落,受了点寒气,皇帝连着打了数个寒噤,伊兰将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伸手给他顺了顺胸膛:“皇上,此刻情势特殊,臣妾不能在养心殿里久留,待会我就要回宫了,这段时间您安心养病,至于后廷的事务,臣妾定会悉心打理,不会让您有后顾之忧。”
  皇帝点了点头,对她的话予以回应,伊兰起身行了个万福:“皇上珍重,臣妾告退。”
  伊兰刚踏出殿门,便找来成谔问道:“成公公,那位封太医是如何给皇上治病的?本宫方才捋起皇上的睡袍,发现他的胳膊布满了红疮。”
  成谔顿了顿道:“唔,除了服用药物,那封太医还会为皇上做针灸,红疮的问题,奴才也曾询问过,不过他声称这是正常的现象,故而我也没再继续深究。”
  伊兰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忧心忡忡道:“本宫知道了,你进去好生照顾皇上吧。”
  成谔道:“恭送贵妃娘娘。”
  嫣红色的点绛唇衬得伊兰的脸蛋格外的苍白,她左手紧紧撺着红瑞香双面绣素绢,右手的护甲则轻轻划在黄杨木扶手上:“慧心,你先不要回宫了,索院判今个儿应该在太医署当差,你去传他来见本宫。”
  慧心好奇道:“娘娘是身子不舒服吗,为何突然要见索院判?”
  伊兰旗头上的金凤珠花穗子伴随鸾舆的起伏,迎风晃动着:“本宫身子无恙,只是有事找他询问而已,别再啰嗦,赶紧动身。”
  慧心应答:“是——”
  季春的阳光像鹅黄色的薄纱一般覆盖在永寿宫的庭院里,娇俏的画眉在枝头上炫耀着歌喉,“嘤嘤啾啾”地唱着婉转小调,这派安逸的景象与来回踱步的伊兰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伊兰抚起一枝含苞待放的木槿花,感叹道:“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若我这次能助皇上脱危,将来他念及恩情,定会加倍宠眷于我。”
  索院判跟着慧心走进院子,他给伊兰打千道:“微臣请贵妃娘娘安,娘娘万安。”
  伊兰微笑道:“索大人请起。”
  索院判道:“娘娘派心姑姑急召微臣,想必是遇到了棘手之事吧。”
  伊兰点头道:“事关皇上安危,的确万分紧急,索院判,你行医多年,应该在针灸施针上颇有心得吧?”
  索院判道:“微臣习的九针通穴之法已有三十余年,虽不敢说建树登峰,但也算的上是技艺精通。”
  伊兰道:“好,那本宫且问你,这针灸是否会导致皮肤生出脓疮?亦或者出现其他不良反应?”
  索院判思索片刻道:“娘娘,肌理产生脓疮或因为内热;或因为外毒,更有甚者是染上了天花等瘟症,针灸的特性并不具备以上条件,若是说施针处出现青紫倒还有些可能,但是出现皮损,嗬,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症状。”
  伊兰闻言微微蹙眉:“那便奇了,皇上这段时间也被施以针灸,不过他身上的扎针处均出现了红疮,流脓起疱,很是严重。”
  索院判先是有些惊瞠,之后便用着既沉又冷的声音道:“娘娘,微臣敢用花翎顶戴担保,纯粹的针炙不会出现这样症状,除非……”
  伊兰追问道:“除非什么?”
  索院判沉声道:“除非毫针上被涂抹了秽物,浊素渗入经络之后,便会引发炎症,轻则结出脓疮,重则大块糜烂!”
  伊兰身形一颤,倒吸一口凉气,她不安的抚转着腕上紫瑛翡翠手镯:“肌肤恶化成这样,那身体岂不得更糟!索大人,你之前是负责为皇上治疗的,他的身体若是养到现在,大概能恢复几成?”
  索院判轻轻一嗤:“几成?微臣卸任之时,皇上体内的残毒就已经被驱除殆尽,养到今日的话,便可彻底痊愈。”
  伊兰恍惚的倚靠在木槿树上,脸色比身上的黄杨绿繁绣睡莲纹袷袍还要青,她怔怔地回忆着皇帝的模样与举止,那德行莫说是痊愈了,简直是变得更为严重!
  伊兰颔首道:“好,我心里大概有数了,索大人,本宫再向你确认最后一件事,接手你工作的封斛平是何时进入太医院的?他平常都跟什么人来往?你可知他的家世背景?”
  索院判道:“娘娘,封太医是半个月前被调入太医署的,上任第一天就被太后召入宫中负责皇上医治。他这个人行踪诡秘,性格怪僻,微臣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娘娘若是想摸清楚他的家世,可以请怡亲王找吏部调取履历。”
  伊兰冷笑道:“罢了,既是太后关照的人,这履历必然写的是三代清廉,即使本宫查到也无济于事。索大人先回府待命,不出五日,太后便会宣你进宫,再度为皇上侍疾。”
  索院判谄媚的笑道:“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