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莫须有

  馨云馆飘荡出《牡丹亭》的旋律:“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坐在青鸾翠屏雅座上的成贵人,正手捧着的确良布,娴娴的勾织着,那些缤纷的丝线被她的妙手穿引后,呈现出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
  童茭捧着一樽釉里红鲤鱼纹瓷瓶走了进来,瓶中斜斜插着一把快要凋谢的月季,萎靡的花瓣就像清瘦的成贵人一般缺乏朝气。
  童茭叹道:“《牡丹亭》、《桃花扇》、《游园惊梦》,自打进宫以来,小主都把这些苦怨的曲子唱遍了。”
  成贵人放下手里的绣样,叹道:“唉,日子过得这般寂寥无趣,我不唱悲曲还能唱什么呢?”
  童茭安慰道:“主儿过得再不顺遂,也比那位尚答应强上许多呀,听说看守咸福宫的嬷嬷很是暴戾,不仅克扣她的饭菜,有时还会责骂她,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成贵人道:“落魄了又如何?至少尚佳氏曾在皇上的心头走过一遭,想她在圆明园承宠时,我被弃在别苑,她当上咸福宫主位时,我还要看堂姐的脸色过日子,直到现在,我依然只是个小小贵人。”
  成贵人越说越凄悯,眼中逐渐漫上了泪花,苦涩的滋味涌上她的喉头。
  童茭往她面前的琉璃杯里中倒了些茶水:“小主,怨愤伤身,凡事还是看开点好,这茉莉槐浆茶有安神泻火的功效,是奴婢特意为您煮的,小主把它喝了后就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待梦寐苏醒,所有的烦恼便都忘却了。”
  成贵人接过杯子,将花茶缓缓地饮尽,沉浸在哀伤中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童茭那颇有深意的狐目。
  没过一会儿,成贵人便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她以手覆额,难受的说道:“童茭,我突然晕的厉害,快,快扶我回床歇息……”话声刚落,她便趴在桌上酣睡起来。
  童茭讽落的笑道:“扶你休息?你这种没用的主子值得我伺候吗?唉,这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酉时的养心殿冷寂的出奇,烛台仿佛被沉凝的气息包裹着,难以散发出温热的光华。
  成谔道:“封太医,成贵人感染了风寒,特传旨请您去永寿宫问诊。”
  封斛平取下皇帝额上的毫针,淡淡地问道:“这会子当值的御医很多,为何偏偏要找本官过去?”
  成谔道:“估计是成小主认为你现在正处内廷,去永寿宫的脚程会比其他御医快些吧,况且大人医术高明,慕名传召也是有可能的。”
  封斛平倦怠的整理着手边的医具:“有劳公公转告,本官这便赶往永寿宫,皇上的针灸已经做好,晚些时候给他喂下药汤即可,告辞。”
  成谔笑道:“大人慢走。”
  封斛平赶到馨云馆时,弦月已经高悬空中,按理说庭阁的宫灯都已经点上了才对,可是四周却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
  封斛平望着这里反常的气氛,心里生出几分怯意,他在寝殿外试探着喊道:“成贵人,微臣过来给您问诊了,您在房里么?”
  果然,双耳听到的依旧只有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封斛平斟酌了片刻,决定走进去瞧瞧,正当他推开殿门时,一个手持短棍的黑影逼至他的身后,只听得“砰”的一记闷响,封斛平便直挺挺摔倒在地。
  虽然馨云馆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正殿却是霓光溢彩,纱窗隔断的灯光投映在伊兰的点翠仙鹤纹嵌珠步摇上,将本就奢丽非凡的头饰渲染的更为夺目。
  慧因将门帘轻轻撩起,只见阿木尔搭着光子的手腕走了进来:“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伊兰捻着翡翠玉如意按摩着脸颊,颔首微笑道:“静妃不必拘礼,快些起来入座。”
  除了晨昏定省以外,伊兰很少会请嫔妃来永寿宫,所以阿木尔落座后,心里便有种说不上来的忧虑感,她好奇的问道:“这么晚了,不知娘娘宣嫔妾过来,有何指教?”
  伊兰放下手里的玉如意,婉声道:“哪有什么指教呀,本宫只是请你过来唠唠家常而已,自打皇上生病以来,宫里的姊妹好久没有聚会了吧。”
  阿木尔道:“说实话,现在的内廷如同失去了家主,嫔妃人人自危,生怕自己的福祉会伴驾西去,眼下联络母家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串门遛院啊。”
  伊兰脸色微变,啐了一口道:“光想着自己的生计有什么用,前朝各路党羽蠢蠢欲动,随时都会危及皇上的统治,她们要是有良心的话,就该让母家发声支持。啧,静妃,要不你给合宫打个样,先做出点行动如何?”
  阿木尔笑道:“娘娘的意思是……”
  伊兰轻叹一口气,仿佛有许多的无奈及诉求凝结在那长长的尾音里:“唉,眼下朝廷急需强大的势力扶持,蒙古诸部在大清的地位举足轻重,若是他们能成为皇上的后盾,谁还敢轻举妄动呀。”
  阿木尔沉吟道:“蒙古毕竟只是蕃属,守卫边疆可以,干涉朝政怕是不妥,记得娘娘的阿玛乃是二等公爵,在朝中颇具威望,若是请他老人家出面,这些问题都不是难事吧。”
  伊兰笑道:“静妃真是说笑了,本宫的阿玛没有实权,如何能与那些权贵抗衡?”
  阿木尔深吸一口气,蹙起了眉头:“既然娘娘与臣妾都有苦衷,那这件事就不要再商酌了,况且前朝的问题,咱们本就不该干预。”
  伊兰眯起凤眼,用一种含着缝针的眼神盯着阿木尔:“你不要忘了你弟弟是如何当上科尔沁郡王的,若是皇上失势,你们母家还能独善其身?静妃,满蒙一家亲,你可得掂量好大局呀!”
  阿木尔侧了侧首,云鬓上的珠影翠微闪烁澄澈的银光:“谢娘娘提醒,这件事嫔妾心中已经有数,该怎么做,我会有分寸的。”
  伊兰旋即笑道:“妹妹有分寸那便再好不过了,行了,咱们先不谈这些烦心事。昨个儿内务府向本宫进献了血燕和莲雾,我寻思你悼念二阿哥,常常夜不能寐,心绪不宁,所以便打算赠你一半,明早我便派人将东西送到钟粹宫。”
  阿木尔起身致谢道:“血燕乃是罕见奇珍,莲雾生长在福建,运输至北平定然耗费了极大人力,娘娘如此厚赏嫔妾,嫔妾受宠若惊。”
  伊兰颌首道:“自家姊妹,谢什么谢呀,况且本宫执掌内廷,体恤示下不是应该的吗。”
  也不知怎的,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伊兰不豫的斥道:“入夜喧哗,成何体统!”
  慧因道:“娘娘,这声音仿佛是从馨云馆传来的。”
  伊兰道:“走,去看看是何人在永寿宫里放肆!”
  馨云馆风声萧瑟,院里的花枝被吹的摇曳乱颤,仓惶奔走的童茭与伊兰等人撞了个正着。
  童茭丢下手里的六方莲花宫灯,行礼道:“奴婢请贵妃娘娘,静妃娘娘安。”
  伊兰颔首道:“本宫方才听到偏殿传来惊叫,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童茭的眼底满是惊慌,她支支吾吾道:“方才……方才是奴婢在厨房里看到只老鼠,因为心生惧怕,所以才失声尖叫。”
  慧因嗤笑道:“小小的耗子能把个奴婢吓成这样?你以为你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吗,真是可笑。”
  伊兰谓童茭道:“哼,你的问题回头再处置,成贵人呢?本宫亲临馨云馆,她为何不出来迎接?”
  童茭道:“娘娘,贵人身体不适,现在已经歇下了。”
  伊兰道:“身子不适?既是这样,那本宫便去寝殿探望她吧。”
  伊兰刚欲挪步,童茭便阻拦道:“小主着了寒凉,不能见风,贵妃娘娘若是怜惜小主,还请改天再来探望吧。”
  慧因斥责道:“放肆!贵妃探望低阶嫔妃还得挑日子吗?娘娘不嫌弃成贵人的风寒会传染,你们反倒作起怪来了。”
  伊兰环视着四周,脸上闪过一片疑云:“不知怎的,本宫觉得这里的气氛很是怪异,童茭,你阻拦我去寝殿,可是有什么名堂要隐瞒呀?甭理她慧心,咱们走!”
  剪亭隔扇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饭桌上摆满了残羹菜肴,两樽打开盖子的银錾花连枝酒壶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再望床上,封斛平与成贵人交颈而卧,悱恻缠绵,二人均是一丝不挂。
  伊兰的凤眼仿佛在吐着火信,她指着床头怒骂道:“放肆,宫闱之中竟然敢行苟且之事,简直是狗胆包天!”
  阿木尔凝着地上的衣袍与亵服,试图撇开自己尴尬的目光:“娘娘息怒,先让下人把他们叫醒后,再做计较吧。”
  伊兰气咻咻地斥道:“喝成这副德性如何能叫醒?来人,拿水泼他们,给这对奸夫**好好醒醒酒!”
  两个嬷嬷掀开被子,拎着水桶就往他们的身上泼,封斛平先是抽搐了两下,随后便睁开那迷蒙的双眼,当他看到身边的成贵人时,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似的,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
  慧因讥讽道:“呦,封太医,你醒啦,温柔乡的滋味如何呀?”
  封斛平借着余光,瞄到门口立着的伊兰和阿木尔,霎时吓得面如土色,他哆嗦的抱着双手,不知该如何应答。
  伊兰冷声道:“云雨行完了,春梦也做完了,是时候该把罪名清算一下了,穿上衣服马上滚到正殿!”
  阿木尔瞥了眼狼狈的封斛平,无奈的摇了摇头,钿上的银流苏被牵动的叮叮做响,那脆音就像是送终的礼器声。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封斛平与成贵人相继来到正殿,成贵人一踏进门,就大声哀泣道:“贵妃姐姐,你一定要为嫔妾做主,嫔妾是冤枉的!”
  伊兰皱起两弯柳叶眉,唾弃道:“你别叫本宫姐姐,我听着恶心!”
  慧因道:“成小主,贵妃和静妃二位娘娘,亲眼目睹你与封太医赤身裸体的睡在一起,奴婢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可冤的。”
  成贵人又羞又急的哭诉道:“不,事实并非如此!贵妃娘娘,嫔妾午后在寝殿里做着女红,没过一会儿,脑袋便眩晕的厉害,许是症状来的汹涌,半刻工夫,我便不省人事了,这个情况,童茭是知道的!”
  阿木尔道:“成贵人,你是想说你一早便昏迷不醒,而且之后发生状况丝毫不知是吗?”
  成贵人道:“静妃娘娘明鉴,嫔妾就是这个意思,嫔妾敢对天起誓,我绝对没有行苟且之事!”
  伊兰道:“哼,你没有?那桌上的饭菜是怎么回事?两个碗,两双筷,甚至是连酒瓶都是对壶,柔玉,你简直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呀,你当本宫就那么好糊弄么!”
  成贵人叩首道:“房间为何会变成这样,封太医为何会出现在床榻,我真的毫不知情!”
  成贵人的青丝蓬蓬的散乱着,那模样就像个逃难的乞丐,阿木尔望了她两眼,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怜悯,她谓封斛平道:“封太医,你也是此事主角儿,是不是也该给个说辞?一直在那里沉默不语,怕是不妥吧。”
  伊兰饮了口龙井,不屑道:“还不是自知理亏,默认了呗。”
  封斛平抬起冷汗淋漓的面孔道:“微臣无罪,怎会默认?傍晚,微臣奉成贵人的旨意来馨云馆问诊,谁知被人下黑手打晕,被水泼醒后,就看到二位娘娘守在门外了。”
  阿木尔道:“若按成贵人所言,傍晚时她应该在昏迷之中,封太医,是何人向你通报的旨意?”
  封斛平道:“是童茭。”
  殿内焚烧的熏香味道很浓,浓到成贵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惊恐的瞪着封斛平,似乎察觉到了关键线索:“童茭……童茭……”
  成贵人脑海中浮现出童茭上茶的身影:我是喝下那杯茶后,就昏迷不醒的,馨云馆是我的私苑,若没有掌事宫女的引见,封太医是根本进不来的,难道这整桩事……”
  正在成贵人寻思的时候,伊兰发话道:“宣童茭进殿。”
  童茭走进殿时,眼睛一直在逃避成贵人的锋芒,她怯怯的行礼道:“奴婢参见贵妃娘娘,静妃娘娘。”
  童茭话音方落,成贵人便上前打了她一记耳光:“贱婢!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伊兰厉声道:“放肆,这里是永寿宫,不是你们撒泼的地方!柔玉,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童茭捂着红肿的脸颊,埋怨道:“小主,你这是做什么呀?贵妃娘娘查探馨云馆时,奴婢可是甘冒治罪的风险替你们遮掩丑行。可小主倒好,如今东窗事发,你非但不悔罪伏法,竟然还要将罪责都推到奴婢身上,你还有没有良知啊?”
  童茭这番话简直就像利刃似的扎着成贵人的心窝,她狠狠的盯着童茭,眸子里布满了怨毒的光芒,整个人被气的瑟瑟发抖:“跟我谈良知,你也配?你先是用那杯花茶将我迷倒,之后就唤封太医来馨云馆,将其打晕后;你便开始制造种种假象,贱婢,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呀!”
  封斛平道:“贵妃娘娘,成贵人所言,句句合乎事实,还请您明查!”
  童茭冷笑道:“哼,大人是和小主串好供后才来受审的吧?编造事实,扰乱清听,也不怕闪着舌头!”
  封斛平怒视着童茭,愤懑的说道:“你——”
  阿木尔逼视着童茭,沉声道:“童茭,你指控成贵人的辩述是无中生有,那你自己的说辞又有什么根据呢?”
  童茭道:“奴婢有人证,成主子与封太医酒后乱性,馨云馆的奴才人人皆知,娘娘可以把他们叫来问问。”
  阿木尔望向伊兰道:“由着他们在这里继续唇枪舌剑,也不是个办法,不妨把其他人叫来问问看吧。”
  伊兰唇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容:“慧因,你去把偏殿的人都叫来,究竟孰是孰非,相信很快就能验出来了。”
  宁静的馨云馆被嘈杂的吵闹声打破,配殿的仆役纷纷被撵入院中,领事太监辜余被宫监一把推到在地。正当他趴在地上埋怨时,一双青色软布履映入眼帘,他昂首望去,只见慧因正轻蔑的俯视着他。
  辜余战战兢兢道:“因姑姑,贵人不是已经被带走了吗?你们怎么又来偏殿里闹上了?”
  慧心正了正衣襟,朗声道:“殿审尚没结束,贵妃娘娘宣尔等过去扫尾,也就是说,需要你们亲手把旧主推向火坑。都仰望一下头顶上苍穹吧,你们待会儿的证词得比它更黑才行!”
  众人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