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苦蜜

  次日,敏珈正在房里用着午膳,芊鹦(永寿宫领事太监)进来通禀道:“娘娘,佳贵人奉旨搬来暖香坞居住,这会子正要进正殿给您请安,您可要见她?”
  敏珈搁下手里筷子,犹疑的喃道:“为何突然搬到咱们这儿?请她进来。”
  佳贵人穿着一身锦茜色彩袖对襟长袍,头上戴着银镀金嵌翡翠花盆式头簪,从头到脚的行头看起来比敏珈还气派,她恭谨地欠身福道:“嫔妾拜见珍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敏珈微笑道:“贵人莫拘着,上座吧。”
  佳贵人答:“是——”
  坐上玫瑰团刻檀木椅时,佳贵人的眸子意味深长地扫过敏珈的侧脸,那目光虽然只有一瞬,但是里面涵盖了无数的情绪:“娘娘,嫔妾突然搬来永寿宫,您不会介意吧?”
  敏珈道:“你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本宫怎会介意你踏足寒舍?不过说来也奇怪,你为何放着人人艳羡的景福宫不住,偏偏要到永寿宫里挤着?”
  佳贵人曼声道:“娘娘有所不知,嫔妾这个人最怕冷清,景福宫远离中轴,平素里人迹稀少,我待在那里没人谈天,早晚得要闷坏的,而永寿宫就不同了,有您和顺贵人在,以后我就可以多串串门了,最关键的是这儿离养心殿近呀……”
  敏珈笑道:“前面说的都是些恭维话,最后那句才是你要迁宫的关键吧,可是暖香坞久无人住,里面的摆设都变得很陈旧,贵人怕是会住不惯。”
  佳贵人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东西旧点而已,嫔妾什么地儿没住过,稍微修缮一下便可。”
  敏珈顿了顿道:“什么地儿?哪里地儿?难道贵人进宫以前,还住过除虎威公府以外的宅邸?”
  佳贵人赶忙圆话道:“唔……嫔妾刚刚的只是想表达自己没那么骄矜,好孬的环境的都能接受,口不择言,让娘娘见笑了。”
  敏珈打量了几眼佳贵人:“不知为何,本宫瞧着贵人总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你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与我的一位故人颇像。”
  佳贵人秀眉一挑:“巧了,嫔妾也对娘娘一见如故,或许咱俩有天定的宿缘吧。”
  敏珈略略含了一丝笑影,打趣的说道:“缘分也分恶缘和恶缘,不知你我属于哪种呢?”
  佳贵人神色微微变沉,如深秋寒烟中粘上白霜的脉脉苇草:“那就看咱们在前世种下的是什么因了,亲好则可契若金兰,恶则势同水火!”
  敏珈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微微正色:“贵人的戾气有点重啊,本宫送你三句话,断恶修善,诸恶莫做,众善奉行,前世的因虚无缥缈,今生的果才是你能修得的正道。”这番话说的极有份量,说的心怀歹念的佳贵人连连赔笑称是。
  北平于寒露前后降下了初雪,这场雪下的是既早又急,宫闱里的松柏被堆砌成粗壮的白珊瑚,寒风吹过,雪屑飘零。
  阿木尔望着被白幔包裹的天地,惊叹道:“立冬未至,便下下这等规模的霜雪,当真是百年罕见!佩儿,你陪我出去观摩观摩。”
  佩儿劝道:“小主,虽说今个儿放晴了,但是外头依然是风刀霜剑,寒气逼人,出去定然会冻出风寒,所以您还是老实的在暖炉前烘着吧。”
  阿木尔道:“抱上手炉,穿暖和就是了,有段时间没见珍姐姐,心里想念的紧,回头顺道去永寿宫看看。”
  长街上似是有人在争执,阿木尔放眼眺望,就看到端顺固伦公主正带着仆佣阻截在钱苑等人面前,公主今年已经八岁了,许是伊兰养的娇惯的缘故,脾气和她的身形一样蛮横跋扈。
  阿木尔走过去开腔道:“哟,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地怎么都吵的脸红脖子粗的?钱苑,你做为奴婢,可不能和公主争执呀。”
  端顺不等钱苑解释,便启口抢话道:“静娘娘教训的是,一个奴婢竟然敢拂本公主的意,当真是不分尊卑高低!不就是想拿走点儿蜂蜜吗?至于在这抠抠嗖嗖的!”
  或是公主脸蛋过于丰腴的缘故,挤出来神情很是滑稽,阿木尔拿绢子捂着嘴巴,笑吟吟地说道:“小孩子都比较爱吃蜂蜜和西洋糖之内的甜食,钱苑,既然公主开口要了,你就分给她就是了,到底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想来皇后娘娘她也不会介意的。”
  钱苑急道:“娘娘有所不知,蜂蜜往常的确是个寻常食物,但是在眼下却是弥足珍贵。今年的雪下得是又早又急,许多花卉都被冻死,蜂子根本无蜜可采,北平一带的蜂农全部都濒临破产,这些蜂蜜都是内务府特地从南方调来的。”
  端顺道:“既然南方有蜜,那就让内务府再去采买就是了,你把这罐先送给本公主。”
  钱苑道:“公主想要分一些可以,但若想全部拿走的话,奴婢是断断不能同意的。皇后娘娘脾气虚弱,肠燥便秘,急需用蜂蜜调解,今个儿若都给您了,那娘娘该怎么办?”
  端顺撇撇嘴,不屑道:“我不管!我就要这罐蜜!皇后又不是本公主的额娘,是好是坏与我何干?”
  端顺的语气又决绝又无理,阿木尔听着实在闹心:“公主怎么能这么说话?皇后是你的皇额娘,于理法上来说,她甚至赛过全贵妃,你怎能为了满足自己的馋欲,而对你嫡母的安危不闻不问?真是太不懂事了!”
  端顺挺了挺腰板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公主,给你点儿面子叫你声静娘娘,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来人,给本公主把蜂蜜抢过来!”
  端顺这番放肆的举动,着实把阿木尔气的不轻,阿木尔拦在钱苑跟前斥骂道:“谁敢!强抢皇后的月例贡品,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待呵退几个仆佣后,阿木尔又道:“公主,你可知何为孝道,何为尊卑?钱苑是皇后的婢子,你对她动手便是忤逆中宫,这以下犯上的罪名你承担起吗?真不知道贵妃是怎么教育你的!”
  端顺从未被人当众呵斥过,登时恼羞成怒,冲上前就要争夺蜂蜜,阿木尔也不退让,死死的抓着她的肩膀,公主见挣扎不过,便使出小孩脾气,耍起泼来,张口便咬阿木尔的胳膊。阿木尔难忍疼痛,本能甩了下胳膊,这一甩可了不得,端顺竟然借着力道摔在地上。
  仆佣见状,立即上前搀扶,岂料端顺刁蛮不起,愣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喊着:“呜……你们给本公主等着,等我额娘来了,看她怎么收拾你们!”
  此时伊兰正在附近寻找女儿,听见端顺的哭声后,慌忙循声跑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公主怎么摔地上了!”
  阿木尔抚了抚手臂上淤痕,低低的叹息道:“唉,这护犊的额娘一来,公主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呢。”
  伊兰心疼地为端顺抹泪,边擦边责骂陪同的仆佣:“一个个干什么吃的?看个孩子都看不好,留你们有何用!”
  端顺呜咽道:“不怨他们,怨静妃!是静妃推倒的儿臣!额娘,你可要为儿臣做主啊!”
  话音刚落,伊兰便怨毒盯向阿木尔,阿木尔顿觉有块暗沉的铅云闷在头顶,云端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骇人的霹雳。
  阿木尔正欲坦明情况,就被冲上来的伊兰狠狠地甩了一耳光,唇角登时沁出了殷红的血珠,阿木尔捂着泛红火辣的脸颊,竭力的克制着满心的不服。
  钱苑见阿木尔被打,忙躬身辩解道:“娘娘息怒,静妃娘娘并非无故推搡公主的,实乃是公主有错在先。”
  伊兰蛮横的说道:“公主有错?什么错?多大错!即便公主再错,她静妃也不能动手打她!什么时候本宫的女儿轮到你们管教了!”
  钱苑道:“娘娘请容奴婢解释,今日我奉皇后娘娘的旨意去取月例,怎知归途中被公主索要蜂蜜,奴婢不给,公主便动手来抢。静妃娘娘看不过,便出言相劝,岂料公主竟开口咬了静主子,静主子难忍疼痛,故而本能的拿开胳膊,这才导致公主失足摔倒。”
  端顺哭喊道:“额娘别听她胡说,静妃就是故意的,她还说要你管教无方,要代你教训儿臣!”
  佩儿焦灼的捋起阿木尔的袖口:“公主不能这样瞎说啊,娘娘哪有故意推你?贵妃您瞧,我家主子胳膊都被咬成什么样了!不管怎么说,娘娘她也是长辈,公主怎能对她这样无礼!”
  伊兰呵道:“小小的贱婢竟敢斥责公主,简直是胆大包天!本宫不信心地纯良的孩童,难道还要信你们这些走狗的鬼话吗?来人呐,佩儿出言不逊,胡言乱语,掌嘴二十!”
  阿木尔见佩儿被打,气得浑身发颤,她深知不论怎么妥协,贵妃都会不依不饶,索性就撕破脸皮,发作个痛快:“娘娘,嫔妾是公主的庶母,别说我方才只是好言相劝,没有动手,就是动手了又怎样?她一小辈做错事了,嫔妾还不能管教她吗?我算是知道公主为何这般德行了,原来都是娘娘您护短护的,是非不分,着实可笑!”
  伊兰见阿木尔出言顶撞,气得面目铁青:“哼,你可以借庶母的身份教训公主,本宫也可以用贵妃的身份罚你,给我跪下!”
  钱苑见阿木尔被慧心粗暴的摁倒在地,心里真真是内疚极了:“娘娘……”
  伊兰冷冷的打断道:“钱苑,本宫见你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故而不与计较,你若是再敢为她求情,我便连你一块罚,立刻带着你的人滚回长春宫,对了,见着皇后的时候替本宫捎句话,说敬事房以后没蜜取了,她想吃的话,可以令人到承乾宫来取。”
  钱苑紧紧地攥着拳头,面带愠色的疾步走开了,身后随之传来伊兰那充满讥讽意味的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