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鼓上飞燕

  次日正午,鸢飞鱼燕亭旁,几只蓝孔雀支着碧纱宫扇在迷迭香丛中走来走去,尾羽上眼斑反射着光华,好像无数面小镜子。
  阿木尔靠着香椅,失神的望着池边飘零的悬铃木,眸中满透着重重哀伤。
  敏珈见她不悦,宽慰道:“尚答应已经畏罪自裁,和顺贝勒也可以安息了,听姐姐的劝,把握住将来的日子,不要再沉湎过往。”
  阿木尔惆怅道:“姐姐以为我不想放下吗?只是我做不到啊,咸福宫一叙后,我总觉得此案仍未结束。”
  敏珈理了理衣襟上垂珠流苏,叹息道:“即便你顺着方向摸索下去,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到最后,既折腾了光阴,又熬苦了自己,与其当个明白人,不如做个糊涂鬼。”
  阿木尔顿了顿道:“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罢了,今个儿乃是团圆佳节,不谈这些难受的话,兹婳呢,怎么没见着她?”
  敏珈道:“太后晓得兹婳擅长琵琶,特命她于席间演奏,这会子应该是去准备了。”
  阿木尔施施然笑道:“丝竹管弦,靡靡之音,皇上早就听腻了,苦了兹婳悉心排练,到头来都是些无用功。”
  敏珈道:“说的是啊,皇上对于这些寻常歌舞,早就失去了兴致,他现在需要的女人不在于‘精’,而在于‘奇’,谁若能满足他好奇的心理,谁就能攀上枝头变凤凰。”
  待和声署表演完后,兹婳便抱着四弦画槽琵琶曼步登亭,话说兹婳今个儿打扮的很是成熟,杏子红的翠罗衣衫看起来既明艳又大方,平日里那番纯真稚气一扫而光。
  铮铮的音律从兹婳的指尖迸出,几乎每个调子都很灵动清脆,沁人心脾,曲奏一半时,兹婳还开嗓高歌:“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伊兰谓皇帝道:“听说这顺贵人把这首《渡别调》练了无数遍,不知皇上觉得她唱的如何?”
  皇帝支着脑袋,漫不经心道:“唔,唱的是字正腔圆,挑不出毛病,但是选的词却很大煞风景,中秋乃是团圆之日,如此高歌惜别之痛,着实惹人不悦。”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兹婳及乐姬退下,兹婳若无其事的行了礼,默默地坐回席间。
  阿木尔悄声道:“兹婳,《渡别调》虽为相思曲,倒也亦属哀曲,你怎么能在宴席上唱这种破坏气氛的歌呢?”
  兹婳任性的回道:“妹妹不喜欢曲意逢迎,况且我倒觉得此歌与幽幽内廷相得益彰,挺搭调的。”
  阿木尔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
  伊兰柔声道:“皇上息怒,顺贵人的脾性一向不好,您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皇帝冷冷道:“刁蛮庸妇,无趣也便罢了,竟然还无知,若不是碍于她的出身,朕早就把她废黜了。对了,前些日子,王进忠说你擅长拼凑七巧板,不如你登台表演一番,给这些庸脂俗粉开开眼。”
  伊兰笑道:“那臣妾便献丑了,王进忠,去取斫木数十片,浆糊一罐,朱砂色一瓶,匾额一张。”
  不一会儿,王进忠便把所需的物品搁在长桌上,伊兰拔下指上的象牙珠串护甲后,将斫板细细的铺开,并用朱砂在上面留下记号,有的斫板画上了花钿,有的画上了圆圈,有的则挂上了飞鸟,宫嫔出于好奇,都瞪大着眼睛看贵妃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伊兰便根据记号将斫板分成四摞,然后依照每摞的高低顺序,给斫板抹上浆糊,黏于匾额之上。
  待她黏完第一摞时,阿木尔低声喃道:“这……这拼出来的是‘六’字!我明白了,她所分出来的四摞斫板,实乃四个汉字,根据每个字的笔画顺序,再将斫板依次陈列,贵妃之智,的确远胜吾等。”
  伊兰将余下的三摞斫板黏好后,匾额上呈现出“六合同庆”,那四个字看起来有棱有角,尺寸适宜,宛如行书一般工整。最后,伊兰蘸上朱砂为斫板上色,片刻功夫,一张巧夺天工的美艺品便横空出世。
  两个奴才将匾额高高托起,以供皇帝及诸妃欣赏,在场主位无不赞叹称奇,一时间亭中莺啼燕语,热闹非凡,恭维之话更是不绝于耳。
  皇帝抚掌赞道:“蕙质兰心并世无,垂髫曾记住姑苏;谱成六合同庆字,决胜璇玑织锦图。伊兰,你的才情真可谓是举世无双,夫复何求?来人,把贵妃的手迹送到养心殿里裱起来,朕要日日观摩!”
  伊兰欣喜:“臣妾谢皇上厚爱!”
  皇帝笑道:“成谔,可还有嫔妃要表演节目?”
  成谔道:“皇上,佳贵人尚有一舞未献。”
  皇帝听着有些耳生:“佳贵人,长龄之女?宣!”
  成谔道:“乐起——”
  亭中的乐器几乎是同时奏起,铿锵的韵律霎时产生强烈的共鸣!两列乐官捧着双皮鼓缓缓地迈上台阶,那些手鼓约莫和脸盆差不多大,看起来既脆弱又单薄。
  待乐官站定后,佳贵人踏着曼妙的碎步,迈入鸢飞鱼燕亭。皇帝抬首望去,立时便被夺走了眼球,只见此女身着汉家素银色舞袍,肩披三尺长的白纱水袖,髻边的金色芙蓉簪花被阳光映照的粲然生光。
  皇帝正欲细望其面,佳贵人凌空跃到一位乐官的手鼓上,双足着地之时,殿内旋即响起一记鼓声。
  兹婳惊瞠的叹道:“半身高的鼓面,她竟能如此轻松的跃上去,而且还能站得稳稳当当,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阿木尔道:“不,不止是能跃,她还可以翩跹起舞!你们快看!”
  佳贵人宛如在繁花里翻飞的白蝶,双足于十六面手鼓上不断地垫踩着,举手投足好似如履平地,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宛如两道贯地白虹掠过天际!舞至高潮之时,纤微的罗衣从风飘舞,撩绕的纱袖左右交腾,鼓声似海潮一般汹涌既至,既急促,又震撼!
  伊兰瞧着失魂落魄的皇帝,心里妒忌的要命:可恶,本宫的风头全被萨尔图克氏抢走了,枉我苦练数月斫板!哼,不是说长龄之女谦逊贤德吗?怎么通身散发着狐媚气息,真是讽刺!
  鼓息曲毕,佳贵人折下那柔糜的腰肢,轻柔的说道:“臣妾愿皇上月圆花好,福泽绵长。”
  皇帝的眼珠简直是看直了,他仔细的品鉴着佳贵人的容貌,发现她美目流盼,艳压群芳,比那画卷里的瑶池仙女还要美上三分。
  皇帝痴嗔道:“世间竟会有如此俊极无俦的美人,朕当真还在人间否?”
  伊兰不悦的说道:“皇上说笑了,您乃天下之主,不在人间,又能在哪?”
  伊兰的话像一瓢凉水泼在皇帝的脸上,皇帝微微缓过神来道:“是,朕是天下主,可以拥月入怀的天下主!佳贵人,今夜会有凤鸾春恩车接你,你记得早点沐浴更衣。”
  佳贵人梨涡一漾,娇娇的应道:“是——”
  阿木尔进宫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情势:侍寝乃是帐中密事,皇上这般不分场合的提及,可见对这个佳贵人迷恋到何种境地,虎威公得女如此,何愁不会飞黄腾达。
  当夜,合宫嫔妃都派人给佳贵人送来礼物,景福宫登时变得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仆佣宛如一团送蜜的工蜂。
  摩珂端着一个垒丝珐琅青漆盒走进来道:“贵人,湉嫔送来了明肌丹,说要您在侍寝后使用。”
  佳贵人不解道:“明肌丸为何物?”
  摩珂道:“此物乃是教派秘药,将其塞入肚脐,可以使人肌肤白皙,青春常驻。”
  佳贵人惊叹道:“这么好?那我可得马上试试!”
  摩珂蹙眉道:“贵人且慢,明肌丹虽然有着美肌养颜的作用,但是里面却含有的麝香、附子粉及红花。若女子长期使用,轻者难以受孕,重者则永不生养,所以还贵人三思而行,毕竟一旦消用,便再也无法回头。”
  佳贵人淡淡一笑:“摩珂,你可还记得我们进宫的初衷?”
  摩珂道:“记得,败亡皇室,铲除道光与珍妃,为老爷他们报仇。”
  佳贵人带着森寒的口气道:“这便是了,皇帝灭我全家,我又怎会为他开枝散叶?”
  佳贵人打开盒子,捻起一粒丹药放进香炉,霎时间房中异香扑鼻,馥郁的麝子裹挟着芬芳蒸腾而上:“以后我不仅要贴身使用,还要日夜在宫室里焚烧,我绝不会让自己有一丝儿怀胎的机会!”
  摩珂叹息道:“唉,贵人把自己献给仇恨,值得吗?”
  佳贵人道:“不献给仇恨,便要献给屠刀!我是罪臣之后,此生过不得安生日子。”
  掌钥于殿外呼道:“贵人,凤鸾春恩车到了。”
  佳贵人应答:“让敬事房的人等会,本宫马上便出来。”
  宴席结束后,皇帝是时刻都在回味佳贵人的绝色容颜,兴致浓时,甚至还会拂秋消解,这不佳贵人来时,夜壶中已有数张用过的裱心纸。
  蜷在褥子里的佳贵人宛如是个被细雕出的璧人,玉骨雪肌,夜展光华,她一边用着那盈有秋水的目睫向皇帝投出媚波,一边用那修长的手指,抚弄着那生满绸须的下巴。
  皇帝赞叹道:“美,美,真是美的不可方物!朕看着你,不禁想起李煜的那首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佳贵人娇嗔的推了下皇帝:“得了吧,臣妾若真如小周后那么美,皇上就不会宁肯独自消解,也不愿省下精力与臣妾同床共枕了。”
  皇帝放声笑道:“哈哈,你放心吧,朕身体健朗的很,仅费那点精力,根本不碍与你缠绵缱绻。”
  佳贵人道:“皇上光嘴上炫耀可没用,您哪,得拿出行动来证明。”
  皇帝伏在佳贵人耳垂边咬道:“朕保证,事后你一定会后悔激起朕的降服欲。”
  巡房归来的成谔,瞧见守夜的小监正趴着门缝窥视,便立马提着拂尘敲了上去:“好小子,偷窥皇上,不想活了?”
  小监窃窃地笑道:“小的原是不想窥伺的,毕竟这侍寝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今个儿不同啊,您听听这动静,多热闹!”
  王进忠道:“佳贵人正值韶华之年,且又是个赛比西施的美人,皇上对她钟意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日后这宫里啊,又得多个麻烦的小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