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镜花水月

  大戟门前,几个宫监正在擦拭戟架和礼器,他们见绵忻再度造访,故而打趣地招呼道:“王爷怎么又来了?奴才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您第三次来祭奠孝慎皇后了。”
  绵忻嘴角衔出一缕凄然:“唉,便是祭奠百次也是应该的,毕竟孝慎皇后孝养太后多年,本王对她的怀有无比的感激与敬重。”
  宫监道:“王爷重情义,奴才佩服。”
  绵忻还以微笑后,点漆的双眸幽幽一转:“这戟架挺干净的,你们何必非要把它从头至尾的擦一遍,这不徒做无用功吗?这样,今个儿你们就不用打扫了,都回去歇着吧,好歹刚过完处暑,天气还是挺闷的。”
  宫监为难道:“王爷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只是不管再热,吾等都得把太庙打扫完后再走,否则没法向絮嬷嬷交差。”
  绵忻不豫道:“既得本王旨意,又何惧怕一小小嬷嬷,你们几个也太没出息了!”
  宫监道:“不是小的没出息,毕竟这絮嬷嬷乃是日日打交道的上司,今个儿遵从您的旨意溜了,明个她定会给咱小鞋穿。”
  绵忻暗暗道:这是逼着我再同那个麻烦的老妪打交道啊!唉,不管了,只要能把阿木尔领出去,姑且再求她一次吧。
  黄砖燎炉前,絮合正在焚烧祝帛,绵忻迎上前道:“嬷嬷还在忙哪?”
  絮合见着绵忻,脸色霎时变得不自在:“呵,奴婢事从两位主子的内务,自然是繁忙得紧。”
  绵忻笑道:“嬷嬷纵是再繁忙,也得寻点时间偷闲呀,否则你这身子可挨不住的。”
  絮合意味深长地望了绵忻一眼:“王爷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请求就直说吧,没必要和奴婢在这里套近乎。”
  绵忻尴尬地笑了笑,道:“既然嬷嬷想开门见山,本王就不和您弯弯绕了。是这样的,阿木尔久居太庙,想来心情定是郁闷极了,所以本王打算领她出去走走,一来可以舒放身心,二来也有利于养胎。”
  絮合沉下脸来:“胡闹!王爷可知娘娘擅离太庙要承担多大后果?”
  绵忻不以为然道:“自然晓得,嫔妃擅出宫禁乃违悖祖法,停止守灵乃是忤逆圣谕,勾搭亲王乃是苟且失贞,上述三条,条条该死,件件当诛。”
  絮合气恼道:“既是晓得,还敢顶风作案!王爷,上次同意您留宿太庙已是底线,这次说什么,奴婢都不准你再胡闹!”
  绵忻和婉道:“嬷嬷莫气呀,本王之所以敢顶风作案,是因为我已把诸事安排妥当,此行要去的地是三十里外的石经山,那里荒僻且人烟稀少,绝不会被人发现行踪。除此之外,本王还特意准备了两套百姓的行头,易服之后更不会引人侧目。”
  絮合道:“哼,听您的意思,只要奴婢再把仆佣撵走,你们就可以平安地出去游耍了?”
  绵忻厚着脸皮应道:“对,就差这一步!嬷嬷,您就帮帮忙吧,本王保证,一定会在戌时前送回阿木尔。”
  絮合扶着额头,掂量片刻后道:“王爷这般纡尊降贵的请求,奴婢也不好再拒绝,行吧,我可以放你们出去,不过在临行前,您得答应奴婢一件事。”
  绵忻急切地问道:“嬷嬷快请讲!”
  絮合眉心暗了下去:“兹事体大,不能排除途中会否有失,所以奴婢要王爷承诺,如果发生意外,您不仅得揽下全部罪责,还要向上头表示静妃娘娘是在您的胁迫下劫走的,奴婢从未与您同流合污。”
  绵忻思虑须臾后,无奈道:“嬷嬷为了自保,真是什么话都敢编。罢了,就依你的意思办吧,万一出事,本王会独自顶下烂摊子。”
  絮合微挑眉毛,颔首道:“王爷既已承诺,奴婢就安心了,我这便以掩门做祭的由头将仆佣遣回奴所。”
  绵忻温言笑道:“有劳。”
  因为前些日子降得雨水颇多,所以后殿总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正在往香炉中投放樟脑的阿木尔瞥见绵忻进来,嫣然问道:“咦,你今个怎么来的这般早?往常不都是等仆人离开后再来的吗。”
  绵忻宠溺地将阿木尔搂住:“因为急着要带你出门,所以肯定要来的早些。”
  阿木尔轻颦浅蹙,严肃道:“出门?绵忻,我在这里待的好好的,不想陪着你肆无忌惮的发疯。”
  绵忻解开手里的包袱后,用着不容反驳的语气道:“好好的?这太庙又霉又冷清,你待这儿能觉得舒服就奇了!喏,这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常服,换上后立即随我去京郊。”
  阿木尔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说走就走,凭什么呀?”
  绵忻媚惑地笑了笑后,旋即将她抱进寝殿:“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爷们,女子以夫为天,丈夫决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有瑟瑟的秋风助力,骏马像是生出了翅膀似的飞快地驰骋于古道上,车厢里,绵忻和阿木尔正情绵脉脉的望着对方,四目交汇间不断地迸发出迷离的火花。
  阿木尔娇怯地捻了垂落的雪珠碎玉流苏珞子,轻声问:“这是我头一遭穿百姓的服装,也不晓得好不好看?”
  眼泛桃心的绵忻夸道:“你天生丽质,不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更何况这桃红袖袄和月华裙本就适合你的肤貌,穿之更添了几分汉家姑娘的灵韵。”
  阿木尔羞涩地从兜里取出花钱怀镜照了照,道:“你这也夸得太过了,我们蒙人怎么看也不似汉女那般婉约呀,即便是穿了汉军旗的衣裳,也无法掩盖身上的刚烈之气。”
  马车停下,图尔格打起帘子道:“王爷,娘娘,咱们到石经山了。”
  缓缓地走下骄厢的阿木尔,登时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地瞠目结舌,只见数步外,是一汪明净碧绿的海子,池底不断涌出亮晶晶的珠泡,争先恐后,错落发光,真是如泻万斛珍珠于瑶池。
  难以压制心头澎湃的阿木尔,啧啧称赞道:“依昔记得刚入内廷时,我曾认为御花园的景致举世无双,岂料今日踏入这城外的群山中,顿觉紫禁城里的事物根本不值一提!”
  绵忻道:“那是自然,毕竟浑然天成的事物永远都比人为摆弄出玩意儿要完美,阿木尔,你可想感受下这净土的冷暖?”
  阿木尔问道:“王爷想要做什么?”
  绵忻爽朗一笑:“海子清冽,下去耍耍!”
  氤氲弥漫的湖面上,赤膊的绵忻正在欢腾地戏水,只见他结实的肌肉在双肩和两臂棱棱凸起,所过之处,都被其强悍的躯体冲激出闪耀的水纹。赤脚坐在浅滩上的阿木尔,一边听着草野做响的“叮咚”声,一边饶有兴致地品鉴绵忻那气宇轩昂的身姿:他变了,变得更加成熟和豪迈了,虽说我很喜欢他腼腆的模样,但是面对现在的他,仿佛我似乎更觉得欲罢不能!
  绵忻见阿木尔一直痴痴地望着他,便戏弄着向她泼起了水,微凉的珠涟登时拍醒了花痴的阿木尔,只见她嗔怪的叫道:“好啊,竟然趁我不备偷袭,看我怎么泼你!”言罢,便舀水挥向大笑的绵忻,刹那间海子上水花四溅,嬉笑不绝,幽静的空谷燃起稀罕的悸动。
  待两人耍累后,绵忻缓缓地游上岸,坐在阿木尔身边,午后的阳光爬上了他挺拔的脊梁,灼灼的热情迅速地将流连不去的水珠通通扫光。不知为何,阿木尔突然被点燃了情窦,绵忻忽觉自己胸膛横阔,有万夫不当之勇,一种莫名的亢奋油然而生。
  两人依偎地坐在岸边感受凉风送来的冷谧,脸上挂着笑意的阿木指着西边的天际,惊叹道:“绵忻你看,那峰上烟云缭绕,恍若仙境,想来若是登上去,定能看到更为漂亮的景色。”
  绵忻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烨烨瑶芝玉洞开,冥冥紫气自东来,想必云居寺就在那峰上吧。”
  阿木尔摘下手钏上系着的素色绫绢,仔细地替绵忻擦去裤上的尘土:“石经山最奇莫过云居寺,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看看,快些把衣服穿好,咱们这便启程。”
  绵忻眯着眼笑道:“不歇息会再走?”
  阿木尔轻轻地推了下绵忻的脑袋,嗤笑道:“耍嘴贫,没正形!我发现你是越发变得腻歪了。”
  绵忻望着阿木尔的背影,惆怅地默念:经历这么多的尔虞我诈,我怎还能维持单纯的脾性?不过我再怎么变得事故圆滑,有一点却始终都不会动摇,那就是我爱你,深沉的爱着你。
  石经山虽说不算太高,但也好歹也有四百五十丈,阿木尔一向养尊处优,缺乏锻炼,面对这般微陡的坡峰必然是累的气喘吁吁,她一边扶着岩壁,一边擦拭着裹有脂粉的汗滴:“不行了,太累了!绵忻,这会子时辰还早,不妨先歇会再走吧。”
  绵忻关慰地扶她坐下:“歇歇也好,正好旁边有个岩洞,你可以躲进去乘乘阴凉,我去附近的溪涧打点水来。”
  阿木尔点头道:“我隐隐地听到东边有瀑布声,你就去那接点水吧,这样咱们也能早些会合。”
  绵忻道:“嗯,那我去了。”
  待绵忻走后,阿木尔缓步挪进岩洞,只见这里宽广如殿,幽径深深,石柱和石壁上竟然还刻有经文和佛像。她抚摸着经板,讶异道:“原来这是个藏经洞,想不到隋朝高僧静婉在此隐居的传说竟是真的!”
  洞深处传出一记轻佻的回响:“东哥?我好像听到女人的声音?”
  “哈哈哈,你没听错,的确是进来个倩丽的娘们!”
  阿木尔循着声音,定睛望去,只见一彪形大汉壮汉从黑暗中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眼瞧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逼近,花容失色的阿木尔赶忙护着肚子奔逃,可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如何能逃脱贼匪的追捕?刹那间就被那个东哥给擒住。
  阿木尔凄厉地尖叫着,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两个无赖想干什么?”
  东哥见阿木尔不安分,抬首就是一巴掌:“老实点,不然老子弄死你!”这一巴掌骟地很重,只见阿木尔不仅被打的钗环松散,鬓发垂落,就连唇角亦也渗出几滴血迹。
  战战兢兢的阿木尔发现自己反抗不得,旋即放下身段交涉道:“好……好,我不反抗,我只求大哥能放我一条生路,我身上有些首饰和碎银子,我把它们都交给你,权当是我的买路钱了。”
  东哥色眯眯地盯着阿木尔,淫笑道:“姑娘,要知道老子抓你,谋财是其次,谋你的身子才是最主要的,之后,不用你说,我也会把你这身华裳和银钱全部扒走。”
  阿木尔先是愣了须臾,之后便用着鄙视的眸子刮了眼那流氓:哼,原还当他们是个不欺妇孺的绿林悍匪,没想到竟是一对无耻的下贱胚!怎么办,我到底该如何脱身?
  阿木尔虽然扬了扬唇角赔笑,但是眼中却清冽如寒冰:“请二位大哥看清楚,奴家可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这怀了孩子的女人如何能做那种事?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另寻花草吧。”
  一旁的嬉笑的跟班连吐秽语:“孕妇也又如何?毕竟你怀的又不是咱们的骨肉!”
  跟班的话似乎激化了东哥的兽性,他放肆地戏谑道:“一个残花败柳还那么多事,老子都不怕你糊我一身血腥,你反倒在那里骄矜地推脱!行了,老老实实地躺下,早办完早放你下山!”
  只见那东哥开始粗暴地撕扯阿木尔的衣襟,织金缎玉片的扣子瞬间就给拽掉地上,阿木尔拼命地反抗,奈何力气太小根本无济于事,就在那俩畜生的手伸向内衬时,她用着几乎震裂苍穹的声音尖叫道:“等一下!”
  东哥恶狠狠地揪住她的衣领子,恐吓道:“妈的!你特娘是想引来山顶的和尚吗?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肚子剖开,挑出你的野崽喂郊狼!”
  强忍着泪水及畏惧的阿木尔,颤声道:“大哥别动怒,奴家只是觉得这个洞穴又黑又潮湿,不宜行房,更何况这石窟乃是佛门圣地,在这行秽举岂不得造下业障?”
  跟班道:“东哥,她说的有道理,咱不能只为涂一时快活,而犯了教派的规矩。”
  东哥寻思了片刻:“行吧,那就换个地好了,
  阿木尔见他俩应允,极力温婉着声线建议道:“二位,既然要换就一定得挑个舒适的地儿,东边似是有个溪涧,咱们在那办事,岂不美哉?”
  东哥笑道:“得,就顺你的意走,反正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三人踏入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只听得一阵鹰振风啸,两贼被从天而降的绵忻蹬了个五体投地。阿木尔见情郎来救,再也抑制不住委屈的泪水,她愤怒地控诉道:“绵忻,你可算来了!你知不知道我险些被他们害得名节不保?”
  绵忻见阿木尔被调戏的这般狼狈,如何能忍,暴怒地嘶吼杀去:“无知鼠辈焉敢侮辱皇藩之妇!拿命来!”
  两贼见绵忻来势汹汹,赶忙举刃相迎,霎时间,丛中钢光耀眼,鬼魅翻飞。且见那东哥斜刺穿出,朝绵忻刺去,绵忻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用左肘反撞其后心,东哥扑了空不说,还重重地撞在跟前的古柏上。绵忻见东哥被击倒,随即跃至那个跟班面前缠斗,那跟班的武功非常拙劣,尚未拆过三招,就被绵忻给锤翻在地。
  此时东哥已经缓过神来,他大喝一声,右手单刀,横冲出去,企图将绵忻给剁成两半。绵忻虽知对方攻来,但是内心却一点儿都不惊慌,只待那东哥近身时,忽地一躲,那锋刃便生生把跟班的右腿给断成两截!东哥的脸溅满了血滴,他发懵地望着惨叫不止的跟班,整个人宛如变成了根僵硬的木疙瘩。绵忻见有破绽,旋即环抱住他的脑袋,“咔嚓”一声,便拧断了他的脖子。
  看到同伴被杀,面无血色的跟班连忙哭哭啼啼地哀求道:“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冒犯了尊夫人!还请好汉和夫人看在我断了一条腿的份上,饶了我吧!”
  阿木尔厌恶地啐了口道:“让我们饶你?哼,方才我向你乞求时,你为何不饶我呢?绵忻,别听他废话,赶紧杀了他为民除害!”
  绵忻的眼神透满了唾弃及愤慨,他居高临下地蔑视道:“偷香窃玉,毫无气节,你根本就不配做男人!”
  他捡起脚边的钢刀,以劈峰之势落于跟班的腿裆,筋血横流!跟班发出阉猪似的惨叫,整个人像个蛆一般地疯狂蠕动,最后在极大的痛楚中断了气。
  阿木尔虽然恨毒了他们,但是见到这般如此恐怖的死状,依然受到了不小惊吓,她颤巍巍地蹲在地上作呕,脑海里仿佛一片空白。
  绵忻关切地安慰道:“对不起阿木尔,让你受惊了,先坐在这缓会吧,我这便把尸体掩埋掉。”
  绵忻在搬运东哥的尸首时,意外的发现他的腰间别了一枚令牌,他拾起来端详片刻后道:“我说这两贼匪为何会寄居在此山,原来是天理教的人!”
  阿木尔用着难以置信地口吻道:“天理教不是在嘉庆年间就被清肃吗,为何会还有余孽?”
  绵忻茫然道:“是啊,十八年前,曹县的乱军被正法后,天理教的确已经覆灭,可是这两人的腰牌确是邪教之物啊!喏,你看看。”
  阿木尔接过腰牌,眸光旋即一亮,她惊愕地寻思道:一圈五瓣梅,这腰牌上的图案怎么和我在井边捡到那枚香囊一模一样?
  阿木尔再度求证道:“绵忻,你确定这是天理教的东西?”
  绵忻道:“我自幼学研习国政,如何能不识邪教之物,况且皇上还曾把被他所诛的乱党腰牌,当做战利品一般在兄弟面前炫耀,我确定这张腰牌与当年的那几块一模一样。”
  阿木尔垂下沉重的脑袋,右手紧紧地攥着腰牌:我曾以为那枚香囊乃是兹婳遗物,眼下看来,它却是佳嫔和摩珂行凶的罪证。哼,我说这两人为何有能耐害死那么多人,原来她们是倚有势力的天理教乱党!
  阿木尔又问:“绵忻,你方才为何说天理教的人,喜欢寄居在这里?”
  绵忻道:“邪魔外道向来喜欢借正教的神明来美化自己,天理教也不例外,他们供奉的便是西天的弥勒佛,因为这层关系,所以这些人常会到佛门之地骚扰。”
  听了绵忻的解释,阿木尔又陷入漩涡般的沉思:虽说佳嫔和摩珂皆已毙命,但是不排除宫里还有她们的同党。弥勒?常年礼佛的人貌似只有太后和湉嫔,太后自然不可能是天理教的人,但湉嫔就有些古怪了,我与她共处这么年,竟然完全不知她尊奉是哪位金仙。
  绵忻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木尔,你怎么了?”
  缓过神来的阿木尔,微笑道:“没什么,就是被吓得有些恍惚,绵忻,你快点把尸首埋掉吧,咱们还要赶着下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