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君先去 中

  傍晚,阿木尔正斜签着身子坐在梯边遐思,远远的看上去,就恍若一枝凝在秋风里的瑶台金凤,秋阳西斜,橙亮的余晖投映在她的脸上,霎时,那杏色的面孔便漾起绚烂而又细碎的光晕。
  中殿的廊门被缓缓地推开,只见绵忻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阿木尔惶急起身:“绵忻,你怎么又来太庙了!眼下正值非常时期,你可知有多少双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你?”
  面对阿木尔的问话,绵忻并没有作答,只是静静地凝了会她后,将其紧紧地拥入怀中。阿木尔发髻上的汉白玉绿珠凤钗同她本人的思绪一样晃得如风摆杨柳,她意识到绵忻应该是遇到棘手的事了:“王爷,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越巂的形势已变得焦灼更甚?”
  绵忻颔首:“因为三皇兄执意要为奕缵报仇,所以与朝廷仍然僵持不下,前日皇上与诸君商议,决定派我到越巂劝降,希望能够以和平的方式化解双方的矛盾。”
  阿木尔蹙了蹙眉,唇角蕴起一缕担忧之意:“若惇亲王看在你的面子上答应归朝,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如若他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话,该如何是好?”
  绵忻无奈地偏了偏头:“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便也只能同皇兄共进退了,毕竟手足情深,不能光看着他被镇压而无动于衷。”
  阿木尔双瞳紧张地一缩:“那佩儿她们该怎么办?我听说怡亲王包围了你们的府邸,想来朝廷是要把你们的家眷做为人质来要挟。”
  绵忻沉默了许久后,低低道:“你说得这个情况,我何尝不知,但为了皇兄,便也只能忍痛舍弃他们。”
  阿木尔的面色变得有些发青,像一块没有半点润泽的寒玉:“你这般毫无顾忌,此行不就极有可能变成不归路?”
  绵忻眸中一凉,像是辽阔的原野被覆盖上深秋的清霜:“是的,所以我才特地来与你道别,毕竟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听了绵忻的话,阿木尔旋即像个桩子一般伫在那里,直至扬起的风沙吹的她杏眼迷离时,才缓过神来,她缓缓地牵起绵忻的手后,温沉吞吐道:“你……你跟我来。”
  绵忻一边跟着她走,一边轻柔地问道:“阿木尔,你要带我去哪?时间紧迫,我还得赶路呢。”
  阿木尔加快步伐:“王爷放心,妾身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行了片刻,二人来到了中殿,阿木尔面顾嘉庆皇帝的牌位,樊贴地说道:“绵忻,虽说咱们已经私定终生,但是这结亲礼却始终都还未行。我看今夜月色甚好,不如就在先皇的灵位前,正式拜为夫妻吧。”
  绵忻对于阿木尔的做法,似是有些不解:“咱们都已有夫妻之实了,又何必在乎这种过场的仪式?”
  阿木尔的语气如同重春里暖融的风:“世间女子都渴望拥有一场正式的婚礼,我也不例外。况且没有拜过天地高堂,始终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绵忻笑道:“也罢,就当是把你这个儿媳妇介绍给皇阿玛认识了。”
  两人给香炉插上供香后,绵忻郑重地祝告道:“皇阿玛在上,今儿臣与博尔济吉特氏结为连理,特此上祭,通知大喜,望您泉下有知,可以恩赐我夫妻绵绵福泽。”
  对嘉庆皇帝的灵位行完八拜大礼后,两人又向孤高悬月做揖手四拜。
  阿木尔的声音莫名的透着几分凄切,恍若明镜在深沉的夜色中摔破:“月老证媒,神明在上,我夫妻二人和合,都亏司命降缘,天道怜悯,弟子在此敬告天地,叩谢隆恩。”
  高堂天地皆拜完后,便轮到了夫妻对拜,阿木尔一边强笑着俯下身子,一边于心底哀莫的窃语:绵忻,我知道今日之别,恐真将会成为生死诀别,所以我为了不留下遗憾,为了能让咱们的尘缘完整,为了让此生能多拥有些幸福的回忆,我不得不留你行这般简陋的婚礼。
  阿木尔颤颤地端起合卺酒,婉声地对绵忻道:“王爷,从此刻起,你我的生命便栓在了一起,即便百年之后不能同寝,但是魂灵却仍可在九泉厮守,永不分离。”
  此刻绵忻似乎已顿悟出阿木尔的心意,他静默地怔了怔后,深情地抬起手摸了摸她那胭红的脸颊,哽咽道:“礼已毕,该走了,吾妻,余生保重。”
  没有多余的情话,没有多余的嘱托,就这样,绵忻便头也不回的向殿门疾步走去。
  阿木尔再也绷不住内心的哀楚,两行清泪绵绵无力地滑过她那愁到发皱的面庞,她急戚的高声呼号道:“绵忻,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我可不想为你守寡守丧一辈子!”
  天上惊雷骤响,携雨夹沙的秋风猝不及防地扑进绵忻的眼,扯动他的睫,虽说这般蚊咬般的疼痛于平常不足以让人察觉,可是在眼下,却如同心房被锥出散碎的裂纹一般……
  魂不守舍的绵忻走出殿门时,竟发现佩儿正在车队旁焦灼地踱步,他惊诧地问道:“佩儿,你不是被困在府中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佩儿见是绵忻,赶忙欣喜地迎上前:“王爷,你走后没多久,便有人偷偷地放了妾身,我出来后,估摸你可能会来太庙同主儿道别,所以便匆匆地赶到这来寻你,还好还好,没让妾身扑了个空。”
  绵忻颓丧着脸,疑道:“王府被监管的甚紧,便是只苍蝇也无法从府中飞出,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放你出来?”
  佩儿垂下粉白的颈,手里不安地比拨起彩铜海棠纹护甲:“妾身也不晓得放我走的是何人,当时我一心只想着见你,旁的丝毫都没有在意。”
  绵忻深深地吁了口气:“此事太过蹊跷,佩儿,我们可能已经置身于圈套了。”
  佩儿黯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既已入局,再想轻易抽身也不太可能了,王爷,甭管即将要面对刀山还是火海,妾身都会同你共进退。”
  图尔格道:“王爷,格格,你俩的身份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有什么话还请上车后在路上说吧。”
  绵忻点了点头,不舍的望了眼琉璃门后,吩咐道:“唉,出发吧。”
  绵忻走后,阿木尔先是坐在房里缀泣一阵,之后便躺在榻上迷迷懵懵的睡着了。
  三更时分,疲惫的阿木尔睁开了双眼,正当她准备下床起夜时,竟惊讶地看到一个身着华服,气质不凡的老妇正在坐在桌边品茗。
  阿木尔疑惑地问道:“请……请问夫人是何许人也,为何会在我的房中?”
  老妇见她发问,便慈蔼地回道:“姑娘莫怕,老身是这太庙的主人,你科尔沁部的故人。”
  阿木尔小心翼翼地走近些道:“是吗?可晚辈住在这里也有大半年了,却从未见过夫人啊。”
  老妇轻轻笑道:“哈哈哈,尘世两界,浊净有别,你我虽处一地,但却未必能够日夜会面。”
  阿木尔拘谨地打量着她道:“夫人的话,晚辈不是很明白。”
  老妇道:“不明白无妨,老身来找你,本就不是为了探讨这码事的。”
  阿木尔缓缓地坐下:“那您是为何而来?”
  老妇对着门外击了两下掌:“汝等还不快进来参拜额娘!”
  话音落毕,只见两个身着肚兜的男娃娃跑进殿中,向阿木尔施礼道:“儿臣参见额娘。”
  阿木尔先是惊地一愣,接着赶忙急着扶起他们道:“唉呀,什么额娘?这话可不能乱喊呀!若是叫旁人听见了,叫本宫的清誉何存!”
  老妇掩唇轻嗤道:“你不必惊慌,这两个娃娃将来确实都是你的孩子,只不过当中有一个并非是你亲出。”
  阿木尔望着老妇,见她神情泰然,言辞笃定,丝毫不像信口开河之状:“既……既非我所出,又何来我孩子之说?”
  面对阿木尔的疑问,老妇并未做出解释,而是对其中一子道:“汝投胎时辰已到,速速托生去吧。”
  阿木尔迷茫地拍了拍额头:天哪,到底是这几人在故弄玄虚,还是我现在正身处梦境?罢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与这夫人好生聊聊吧。
  阿木尔尴尬地笑道:“既然夫人说话如此天马行空,那我便也只能不着调的同你聊天了。方才您说这两男童都是我的孩子,那么请问他们当中,可有未来的天子?”
  老妇温然颌首:“自是有的。”
  阿木尔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便忙不迭地问道:“是哪个?”
  老妇笑着拂去她那松鹤梅花纹锦袍上沾着的香烟灰:“天机不可泄露。”
  阿木尔见她不肯回答,便忙换个问题再询:“那这两孩子未来的关系可亲呢?”
  老妇道:“亲与不亲,全赖你这个额娘心意如何,毕竟这七情六欲不归天命所载。”
  阿木尔撇了撇桃唇,欲再问,岂料被那老妇挥手打断,只见她把剩下的那个男童招呼到阿木尔面前,道:“好了,老身送子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时候该走了,孩子,以后你便跟着你额娘了,记得要好好的孝顺她。”
  说罢,那老妇便起身朝殿外去了,阿木尔见她要走,忙一边牵着孩子,一边对那轻灵的背影喊道:“夫人可否留下名讳?”
  “蒙邦嫁女木布泰,辅佐三君谥孝庄。”
  蜡烛熄又复燃,满脸是汗的阿木尔从梦中惊醒,她抚着孕肚哀唤道:“啊呀,肚子怎么突然这么痛!来人,快来人!絮嬷嬷……”
  絮合闻得声音,赶忙急匆匆地带着婢子们跑进来:“静妃娘娘,您怎么了!”
  阿木尔忍痛道:“本宫怕……怕是要生了。”
  一婢子道:“要生了?完了完了,两个时辰前,皇贵妃娘娘早产,这会子所有在太庙待命的御医都被调去宫里了!”
  絮合恼道:“明知娘娘临盆在即,竟还把人都给调走,如此做法,真真是存心要断人生路!”
  婢子道:“分娩凶险,稍有差池便会母子俱损,嬷嬷,要不等奴婢请来康太医坐诊后,再为娘娘引产吧。”
  絮合道:“眼下胎儿呼之欲出,待你往返一遭后再引产还了得?你们几个速速取温水、白酒、纱巾及剪子来!”
  仆佣应道:“是——”
  彼时承乾宫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寝殿外,皇帝和诸妃都在焦灼地等候音信。忽然房门打开,慧因走出来通禀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贵妃娘娘平安的生下一位阿哥!”
  诸妃得知伊兰生下男孩,大都觉得深感无望及妒忌,但是为了笼络皇帝,也只得假仁假义地祝贺道:“臣妾恭喜皇上喜得贵子,恭喜大清后继有人。”
  兴奋的心潮宛如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地从皇帝的心底倾泻出来,他再也无法隐藏那份装出来的镇定与斯文:“哈哈哈哈哈,是阿哥,是阿哥,朕终于又有儿子了!慧因,皇贵妃的情况如何了?”
  慧因愁道:“娘娘早产,宫颈有伤,此时身子颇为虚弱,太医说即便用最好的药材调理,也一样会落下病根。”
  皇帝急道:“怎会这么严重?走,都随朕进去看看!”
  一行人刚欲踏入寝殿,就看到成谔连走带跑的进来通禀道:“皇上,太庙出事了!”
  睦贵人闻得太庙二字,登时紧张地瞳孔一缩:“静妃娘娘怎么了?”
  成谔道:“静主子也生了!眼下正愁无人陪诊呢!”
  睦贵人惊地一抖:“皇上,皇贵妃已经无虞,这里交由臣妾等侍奉便好,您还是赶紧去太庙守着静姐姐吧。”
  皇帝此时正期盼着见他的“嫡子”,所以面对是否要陪伴阿木尔的问题上,自然萌生了进退两难的迟疑。就在他面露难色,犹豫不决时,伊兰在房里柔声怯怯的呼唤道:“皇上……皇上你在哪啊?皇上,你快点进来看看臣妾和孩子啊!”
  皇帝一听伊兰唤他,登时魂儿就被勾在了承乾宫:“皇贵妃刚生产完,需要朕在旁边陪着,况且朕还没抱过小阿哥呢,所以就不去太庙了,祥妃,你是诸妃之守,就由你代朕过去照看吧。”
  祥妃惋惜地看了眼睦贵人后,道:“是——”
  祥妃等人赶到时已是深夜,她忙不迭地询问刚坐完诊的康长蔚:“康太医,静妃的情况如何了?”
  康长蔚焦愁地摇了摇头:“因为静主儿分娩时没有太医在旁指导,所以这会胎位已经出现了不正。”
  祥妃眼波里流动着担忧:“听你的意思是可能会难产喽?”
  康长蔚道:“静主儿失血较多,体力也有些不支,眼下确实有可能会难产。”
  祥妃倒吸了口凉气后,便撩开帘子走进产房,阿木尔见她进来,勉力咬了咬泛白的下唇,道:“姐姐……姐姐来了。”
  祥妃心疼取了绢子为她擦拭眼角:“妹妹,皇贵妃已经生下了贵子,如若你这胎有失,或者弄个母子俱损,那咱们往后的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
  阿木尔蚊哼般地低语道:“妹妹明白,可是妹妹真的已经没力再撑下去了。”
  祥妃屏息片刻,两眼如炬:“再无力也得有力!妹妹,无论如何你都得熬过这一关,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些被皇贵妃害死的亲友,为了你与你孩子的大好前程!”
  提及亲友,阿木尔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奕纲和奕缵的笑脸:呵,这是对受了何等冤屈的孩童啊,他们直到现在都没能安息吧!
  要说仇恨的力量真的无穷的,戳中痛处的阿木尔立马又恢复了精神,她微微翕张鼻翼,斗志昂扬道:“拼死一试!”
  见阿木尔没有放弃,祥妃立时欣慰地喜极而泣:“所有人听着,本宫要你们尽全力侍奉静主儿,如有半点差池,通通发配宁古塔服役!”
  众人诚惶诚恐道:“奴婢遵命。”
  辰时,金黄的云霞稀稀疏疏的布满半壁蔚蓝,朝阳下,司时的宫监一边用力地敲钟,一边拖着长长的尾调高喊道:“五阿哥奕訢出世了,五阿哥奕訢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