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孝全

  长春园位于北平的西郊,因其是湖岛别苑,所以皇帝一般只会在莲花盛放的夏季才来小住,而此时才刚刚开春,按道理来说是绝不可能邀后妃来这里享乐的,想到这里,匆忙赶路的伊兰不由得面露惶惑,眉头紧锁。
  慧因见她的脸色不太好,便婉声地问道:“娘娘,皇上解了您禁足,您为何不仅不高兴,反而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伊兰拧着手里的正黄色鸳鸯结儿绢子,郁然道:“本宫被禁足不过月余,皇上就赦免了本宫的罪过,这么做实在是有些不合乎情理。”
  慧因道:“娘娘不必太过担心,许是皇上见风头过了,就把放您出来了呗,毕竟皇上本就不愿您受委屈。”
  伊兰用着藏针的眼神瞪了眼过往的仆佣:“你错了慧因,若事情的风头真的过了,那么这些下人也不会觑着本宫窃窃私语了。对了,为何今日不见裘谨的踪影?往常来行宫他不都随行的么?”
  慧因道:“今个下午,敬事房派人唤走了裘谨,据说是要同各宫的领事太监相商琐事。”
  伊兰黯然地垂下眼眸,纳闷地轻语道:“这年节都过了,还能有什么琐事需要相商。”
  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工夫,伊兰等人来到海岳开襟的渡口,准备坐舟前往中岛的“狮子林”。远处,挂满彩灯的接驾船舫徐徐地朝着渡口驶来,伊兰放眼望去,立时脸上布满了阴翳:“慧因,不是说各宫的领事太监都被召去敬事房了吗,那么为何这成谔会出现在这里?”
  慧因惶惑地望了望站在船头的成谔后,默不吭声地垂下脑袋。
  伊兰来到狮子林的占峰亭时,愁容满面的皇帝正凭栏眺望着四周的楼堂湖石,许是太过出神的缘故,竟丝毫不知亭中进来了许多人。成谔正要上前通禀,却伊兰抬手拦住,她低低道:“本宫要和皇上独处,你们都退下去吧。”
  成谔默然地点了点后,便招呼着其他仆佣一道离开了占峰亭。
  笼光下映出的两道身影,明明灭灭,耳鬓边佩戴的血红流苏,款款漾漾,伊兰滞了片刻后,轻悄地拿起椅上的湖蓝团墨外裳给皇帝披上:“皇上,夜里风大,您可要仔细着龙体啊。”
  皇帝听见她的声音,旋即转过身子,笑色满掬地说道:“伊兰,你来啦。”
  伊兰怔了一怔:“皇上,你似乎好久没有这样称呼臣妾了。”
  皇帝慨叹道:“唉,自你入主中宫之后,朕确实没有这般亲切的唤你名字了。”
  伊兰有些伤感:“时境变迁,岁月如梭,弹指间,臣妾已不再是那个跟您撒娇的少女,而皇上也不再是那个无忧不羁的青年,如今的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美好的岁月了。”
  皇帝忙道:“虽然不能回去,但是可以重温哪,伊兰,你可还记得这座狮子林吗?”
  伊兰的脸上闪过一点儿羞赧的笑色:“臣妾怎敢忘了这座定情之地呀!记得臣妾刚进宫时非常想念故乡,皇上得知了臣妾的心思后,便立马令工匠仿照狮子林,建了这座十六雅景,之后更是常陪臣妾到这里来放天灯、赏歌舞,酣谈畅饮。”
  皇帝笑道:“真欣慰你还能记得这些回忆,这样也不枉费朕今夜为你重布当年之景了。”
  伊兰的入鬓长眉卷曲如珠,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道:“此刻园中光亮稀微,不曾见绮丽辉煌之景啊。”
  皇帝眉心一松,高声吩咐道:“引信!”
  只待他话音方落,数十枚耀眼的火星冲向那如同重重墨块的天际,接着瑰丽璀璨的礼花盛放于苍穹,轻拨银弦的炮声震响宫闱,此般盛景就好似臂挎花篮仙女在翩翩起舞,千百火树银花在齐闹不夜天。伊兰站起身来仰望天空,激动地凝着那朵朵烟花从绚烂绽放到变成火星后坠落寒潭的过程。
  皇帝静静凝着伊兰:“伊兰,你现在还觉得这四周光亮稀微吗?”
  伊兰扬着脸,神色明媚而又惊讶:“天花无数月中开,五彩祥云绕绛台,看到这样流光溢彩的场景,哪还有什么凄暗的感觉,臣妾只觉得此刻的心情畅快多了!”
  皇帝的唇边虽然挂起淡淡的笑容,但是眼里却又透出更深的希翼:“若只是畅快,而不是欣喜的话,那便说明这长春园的夜还不够暖,不够亮!成谔——”
  成谔进亭应答:“奴才在。”
  皇帝吩咐:“去把天灯拿来。”
  成谔道:“嗻——”
  约莫过了片刻,成谔便端着一盏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明黄色天灯走了进来,伊兰端详了那盏天灯须臾后,不禁绛唇圆张,凤目惊睁,她激动地冲皇帝道:“镜月寿兰图,这是壬午年中秋时,臣妾为皇上做的那盏天灯!可为何这已被放飞的旧物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皇上您……”
  皇帝眼波微流,深情道:“那年中秋夜宴结束后,朕便派人四处寻觅这盏天灯,最后终于在两峰插云的亭顶上发现了它,而后朕便将其珍藏了整整十八年。”
  伊兰的眸中盈起一点儿感动的晶莹:“一别苏州十八载,时光人事随年改,为报江山风月知,至今白使君犹在。皇上,您待臣妾的这份真心,臣妾实在无以为报!”
  皇帝的语气是微凉的潮湿,他温柔道:“伊兰,你陪伴朕这么多年,便是已是给朕最大的回报,朕哪还敢再奢望其他。好了,趁着此刻夜风不大,咱们再次将这盏天灯放飞吧,毕竟朕担心它这次飘走后,便也寻不回,够不着了。”
  伊兰娴娴地点了点头后,便小心地借着桌几上烛火的点燃天灯,然后迎着一缕轻拂春柳的风儿,将其送向那浩瀚无垠的夜空。就在那镜月寿兰图天灯凌至半空时,园内的亭台楼榭竟也腾起了许多色彩缤纷的天灯,而且各岸的码头亦飘出数以百计的红莲状河灯,霎时间,长春园上空宛如被鸿星织出了夺目残霞,水法台波面仿佛被夏莲拼凑出了袅娜荷塘。
  伊兰惊讶地望着皇帝为她筹备的这浪漫而又温情的美景,心底不由一阵酸楚,她感动涕零地捂住杏面默声垂泪,哭到情动时,那雀屏似的目睫都沾满了珍珠般的泪涟,皇帝将伊兰搂进怀中,轻呢地替她擦拭那渐花的脂粉。
  就在两人欲要接吻缠绵时,成谔却端着两樽盛满酒水的翡翠杯走了进来,伊兰心思细腻,旋即用倏然冷下的目光同成谔对视一眼,岂料他立马便惊惶不安地垂下了脑袋,这一反常的举动登时点醒了本就心揣疑云的伊兰,她依偎着皇帝,楚楚地说道:“今宵能见得此般景致,倚得夫君胸怀,臣妾便是此刻去了,也丝毫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伊兰这话似乎有些暗暗挑破的意思,皇帝听了,不禁心虚的浑身寒战,牙龈哆嗦,他缓缓地松开伊兰,硬着头皮道:“这好端端的,干嘛说这样的沮丧话?”
  伊兰用着极为温婉的声线道:“皇上,这会子可是该饮酒了?”
  皇帝只觉得后背腾起了一阵寒意,他慢慢地转过身,望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成谔。
  成谔尴尬地笑道:“哈哈,所谓正月饮屠苏,端午饮雄黄,今日正值十一,皇上和皇后娘娘理当小饮屠苏酒助兴,皇上,请您先饮一盏?”
  皇帝面色铁青,整个人愣的如同一座失去感知的雕像,成谔见他心神不对,便试探着呼道:“皇上,皇上?皇上,您可要饮酒?”
  皇帝狼狈地回过神来后,踌躇着道:“好,那就饮上一盏讨个好意头。”
  看着皇帝喝下屠苏,伊兰旋即抹去腮边的泪,走上前端起右手边的那杯酒:“皇上既饮之,臣妾自当相随。”
  皇帝见她要饮,当即激动地抓住她的胳膊:“等等,先别喝!”
  成谔发觉皇帝动了恻隐之心,赶忙压低了嗓音提醒道:“皇上,方才寿康宫的人来报,说太后想要见见皇后娘娘,奴才觉得要不明一早儿,您就携着娘娘去她老人家那请安?”
  皇帝一听到“太后”两个字,便无奈地将手沿着伊兰的小臂滑落下去,伊兰见皇帝放弃,便坦然地报以一瞬带有伤感的娇笑。手起杯空,就这样,这盏蕴有鹤顶红的屠苏酒便被伊兰一饮而尽。
  毒发甚快,还未等皇帝缓过神来,这边伊兰便已觉得肠胃如烈火灼烧,喉头鼻腔满是重铅的味道,她无力地瘫倒在皇帝的怀里,痛苦地闭着眼睛轻哼呻吟。
  皇帝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变得这般,心里简直崩溃到极点,他撕心裂肺地惊呼道:“成谔,快去宣太医!朕实在不忍看着皇后这样死去!”
  成谔跪下道:“皇上,为了您安危,请恕奴才不能奉旨!”
  皇帝泪眼朦胧地怒指成谔:“你……”
  伊兰强忍着疼痛劝道:“皇上,成公公是忠仆,您不要为了该死的臣妾而降罪他。”
  皇帝痛心疾首地凝着脸色苍白的伊兰:“你怎会如此沉着,难道说你一早便知道这酒有问题?既是知道有问题,你为何还要喝下它!”
  伊兰无力地苦笑道:“臣妾知道以皇上的心意,是绝不可能舍得让我死的,而你之所以会这么做,定然是受到了某种胁迫,所以臣妾为了不让您为难,便只得自饮毒酒,献出性命。”
  皇帝眼里的内疚宛如春水之上的厚厚碎冰:“伊兰,对不起,是朕没用,朕保不了你!”
  伊兰的唇角开始渗出鲜血,她痛苦的咳嗽了两声,道:“皇上,臣妾一生害人无数,死不足惜,今日能够殁在您的怀里,也算是上天赐予臣妾最宽大的结局了,只是这个结局虽好,但却苦了我那对可怜的儿女要早年丧母!皇上,你能否答应臣妾几个请求?”
  皇帝拭掉浊泪,柔声道:“你说。”
  此时的伊兰已经开始气促话喘,她紧紧地揪住皇帝衣袍,道:“寿安已……已值适婚的年纪,臣妾认为应……应将她下嫁蒙古藩王,这样既可以为皇上创……创造姻亲纽带,又也可以给……给朝廷通风报信。至于奕詝,臣妾只求皇上能够保全他的……他的太子之位,毕竟眼下静贵妃背……背倚蒙古,势头正甚,朝臣们很可能会以臣妾失德为由,拥戴奕訢为储君。”
  皇帝的声音震颤到绵软:“你放心,奕詝的位置绝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哪怕是群臣逼宫于朕,他也仍是我大清的太子!”
  伊兰紧蹙的青黛开始变得松弛,有神的凤瞳也褪去了神韵,她强吊着最后一息道:“有……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就……就能放心的去了,月出云兮圆复缺,君没云兮音绝,云念君兮诉蒸烟,君念余兮刻飞雪,皇上,珍重。”
  伴随着皇帝凄入肝脾的哭声,那盏镜月寿兰图天灯又如那年中秋一般降于两峰插云的亭顶,不过这一次它再没有被拣回的必要了。
  公元道光二十年(1840)正月十一日丑初三刻,孝全成皇后钮钴禄·伊兰崩,年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