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兰凋 下

  不知是不是炭盆烧的太旺的缘故,殿内竟蒸腾起灼热的气息,那灼气仿佛一张黏腻的渔网,死死缠裹在皇帝的身上,皇帝用着既烦躁又厌恶的声音低喃道:“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和阿木尔对视了一眼后,打千道:“微臣僧格林沁参见皇上、太后。”
  太后道:“郡王平身吧。”
  皇帝瞥了他一眼,朗然道:“僧格林沁,你什么意思!对于皇后来说,废除她的尊位已然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况且这些都是朕的家务事,你一个外臣有何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僧格林沁道:“皇上,若皇后娘娘的罪过只涉及后宫,那么微臣自然不敢多言,但如若她染指国政,败坏社稷的话,微臣就不得不干预了。”
  皇帝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禁又揪紧几分:“皇后入宫多年,朕还从未听说有关她干政的风闻。”
  僧格林沁道:“未听说过,不代表皇后娘娘没有做过,皇上可还记得瑞亲王的格格佩儿否?”
  皇帝颔首:“怎会忘记?此女不顾圣意,私逃出府,致使朕不得不与兄弟们撕破脸皮,骨肉相残。”
  僧格林沁道:“皇上,其实关于佩儿问题并不是如你所知道的这般简单。十年前,微臣曾遇到过逃亡的佩儿,根据她的阐述,微臣才得知她并不是自己私逃出府,而是在皇后授意下,由怡亲王的管家傅云所放,其目的就是为了迫使皇上失去人质后,同两位亲王背水一战。”
  皇帝眉头蹙成了叠峦山川,曲折难平:“仅只有佩儿的一面之词,没有其他证据?”
  僧格林沁扬了扬脸,定定道:“这么大的事情,微臣怎敢没有证据就来上禀。两日前,微臣派人逮捕了在郁閲楼听曲儿的傅云,决定通过审讯,逼问出当年瑞亲王府发生的真相,可却不曾想这个傅云口风不严,竟然把皇后和怡亲王所做的其他恶事,也一并招供了,皇上,这个便是他画押后的状子,您请过目。”
  太后睇了眼因阅状而神色惊惶的皇帝:“僧格林沁,哀家很好奇这状子上所写内容,不如你就当着大家伙的面,将皇后及怡亲王所犯之罪都公布出来吧。”
  僧格林沁道:“禀太后,状中所记之罪有四,第一罪,皇后密令怡亲王私放佩儿,蒙蔽君上,以至瑞亲王命丧嶂石岩。第二罪,皇后曾请求怡亲王刺杀在太庙守丧的静贵妃,以希自己可以谋得皇长子之位。第三罪,皇后伙同钦天监、怡亲王杜撰天象邪说,以至皇上对常贵人、太后心存芥蒂。第四罪,皇后同其阿玛颐龄收受官员贿赂近万两白银,巧取豪夺百姓良田近上百余亩。”
  太后难遏激动之色,扬声道:“勾结朝臣,贪污受贿该杀;污蔑哀家,逼死宗室该杀;而毒害中宫,屠戮皇嗣更该杀!皇帝,为祖宗颜面计,为大清国本计,哀家要你即刻绞杀这个雕心爪的毒妇!”
  皇帝一向视伊兰为珍宝,眼下太后要求诛之,如何能依?他放下手里的状子,沉默许久后,方才蓦然轻叹道:“对不住了皇额娘,虽然伊兰确实犯下了许多难以宽恕的罪过,但是朕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毕竟朕此生芳华只钟情于她,她若没了,朕活着还有何趣?”
  阿木尔螓首微抬:“只因皇上的一句钟情,就要让奸佞不得正法,冤魂不能瞑目,您觉得这样公平吗?”
  皇帝微微颌首:“静贵妃,朕理解你的失子心情,但朕也希望你能够推己及人,理解下朕不愿失去挚爱的心声。”
  皇帝这话说得甚是讽刺,讽刺到阿木尔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圆睁着怒中带惊的眼睛欲再争辩:“皇上……”
  只见皇帝厉声将她的话给打断道:“够了,不要再说了!朕明确的告诉你们,废后是朕的底线,任何超越这个底线的请求,朕都不会应允,朕乏了,尔等都退下吧!”
  正当众人无计可施,皇帝准备拂袖离去的时候,僧格林沁用着急切的声音道:“皇上,微臣愿以先帝遗诏换皇后之命!”
  陡然闻得遗诏,道光只觉得脊背间有细密的冷汗沁出,那感觉仿佛有多脚的蜈蚣在慢慢爬过,他微微战栗地转过身子,质问道:“你怎么会有遗诏?莫非……”
  太后冲凝向自己的皇帝道:“正如皇帝心中所想,是哀家交给科尔沁郡王的。”
  皇帝含着愠怒的凶光,激动不已:“皇额娘,你怎可将先帝的遗诏交予藩王,你这是在玩弄朕的江山哪!”
  太后义正言辞的驳斥道:“你的江山?皇帝,你最好搞清楚,眼下你坐的龙椅,睡的龙榻,以及向你膜拜的三万万臣民,都你从绵忻手里窃取来的!”
  皇帝怔怔片刻,缓缓道:“所以皇额娘打算怎么做,鱼死网破么?
  太后道:“哀家并不想把事情做绝,只要皇帝你同意赐死伊兰,降罪其共犯,那么遗诏便会化作灰烬,永不现于世。”
  皇帝恼恨的银牙暗响,鼻翼微张:“若是朕不答应呢?”
  太后的神情转瞬黯然:“那么明日一早,几个蒙古诸公便会携遗诏出现在太和殿上,旻宁,你应该很清楚嗣续的正统性有多么重要吧,一位君王一旦被扣上谋朝篡位的帽子,那么他的皇位也就坐不长了。”
  皇帝气急败坏地叫嚣道:“你少在这里恐吓朕!要知道朕已经登基数十年,朝廷已稳,民心已定,纵使所有人知道朕的宝座是夺来的,他们也不会反朕!”
  太后冷嗤一笑:“臣民心定是建立于皇帝不昏聩的基础上,如果哀家把你包庇皇后,残害手足的事公布出去,你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支持你坐在这个本不属于你的位置上,况且即便中原的满汉八旗服了你,可回疆蒙古你又该怎么平息?”
  太后这番话着实击中了皇帝的软肋,自大清建国以来,蒙古便是历代皇帝最为敬畏的势力,倘若蒙古诸藩真借着遗诏做为发难的由头,那么无疑会给朝廷带来一场麻烦的战争,而战争不论是赢还是输,对于道光而言都将会是灭顶之灾。毕竟若是勉强赢了,怨声载道的臣民会认为他们的灾难是由皇帝带来的,早晚会因不满而造反。但若是不幸输了,他也将会被废黜软禁,而蒙古也会趁机立一个听命他们摆弄的傀儡新帝。当然,除了输赢这两种结局以外,还有一种更坏的可能,那就是还未等蒙古犯京之前,所有为了自保的贵族们会直接逼宫易主,以希平息众怒,换取安宁。”
  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皇帝,像个发狂地猛虎一般揪住僧格林沁衣领:“僧格林沁,你当真敢逼宫反朕吗?”
  僧格林沁平静地望着面目狰狞的皇帝道:“皇上,臣虽忠君,但也爱姐,如果您不能给家姐一个公道,那微臣也只能行不忠之事了。”
  皇帝惊怒交加地威胁道:“你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吗!”
  阿木尔连忙道:“皇上万不可杀家弟!皇上,如果蒙古诸部知道您为保一个罪妇而害了他们的首领,拂了他们的颜面,您觉得他们还会善罢甘休吗!就算不论蒙古,但说那满朝文武知道您如此不听谏言,残害忠良,亦也会心寒不已啊!”
  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帝,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哀家劝你想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那俯视众生的宝座,还是你那位恶贯满盈的挚爱。”
  一连串的打击终于击垮了道光的心理防线,只见他落魄地松开僧格林沁的衣领,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步后,用着颓丧的眼神望着殿内每一张形同鬼魅的面孔,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身为帝王本不该经历的无力。
  只见皇帝哽咽了两声后,用着极低沉极伤感的声线道:“今夜寅时,皇后钮祜禄氏将会病猝长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