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宿怨

  佛堂中,湉嫔正跪于弥勒像前祈祷,忽然,一阵阴诡的风儿从窗户吹进来,浇息了正在燃烧的檀香,湉嫔双眸一颤,不禁感到一股尖锐的恐惧包裹住她的心头。
  囿戮见她神色黯然,便低声地询道:“娘娘,这眼看着大仇就要得报了,您却为何看起来不开心啊?”
  湉嫔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本宫这两日总是心惊肉跳,惴惴不安,觉得今日的行动会有变故。”
  囿戮柔缓地笑道:“娘娘,潮白河两岸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大清皇帝纵是插翅也是飞不出去的,您哪,就放宽心,等待喜讯吧。”
  湉嫔道:“唉,希望一切都如你讲的这般顺利吧。”
  忽然,前殿传出一阵嘈杂与骚动。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里是湉嫔娘娘的居处,你们不可擅闯!”
  “吾等奉皇贵妃之命来这里捉拿反贼,识相的,速速让开!”
  “延禧宫怎会有反贼,你们是不是弄错地儿了?”
  “吾等谨遵上谕办事,岂会弄错?赶紧滚开,若再阻拦的话,便将你当场击杀!”
  听闻对话的湉嫔,错愕地僵坐在那里,脸色也变得有些发青,囿戮用着缺乏底气的声音道:“娘娘莫慌,奴才先出去瞧瞧状况。”
  湉嫔微微地点了点后,囿戮便快步走了出去。
  “啊——”
  伴随传来一声惨叫,湉嫔的心不禁被揪的一紧,她缓缓地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前。风不经意地钻入湉嫔的眼底,吹下了她那因惊惧而产生的朦胧一片,她望着脖子中刀,躺在血泊里的囿戮,颤声质问:“是谁……是谁准许你们杀死本宫近侍的,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宫规,有没有王法!”
  “是本宫授意他们将反贼囿戮正法的。”湉嫔循声望去,只见阿木尔万分严肃地走进院落。
  湉嫔沉静了下容色:“什么反贼,嫔妾不明白皇贵妃在说什么?”
  阿木尔浅笑道:“不要在那里装糊涂了,实话告诉你吧,此刻潮白河上,天理教的人估摸已经被清剿的差不多了。”
  湉嫔只觉得脚底一软,向后倒退两步,她瞪大着双目,崩溃地喃道:“怎么会!占尽先机的教宗为何反而会被毫无防范的朝廷歼灭?难道说是我们的计划泄露了?”
  阿木尔轻哂:“没错,朝廷之所以能够将你们降伏,乃是因为你传出的信简曾被本宫截获。”
  湉嫔道:“截获?这么说,你一早便知道了我的底细,并且一直派人盯着我。”
  阿木尔颌首道:“是的,盯了你一年有余。”
  湉嫔深深地倒一口凉气:“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这些年来,我行事一直都很隐蔽的啊。”
  阿木尔的杏眼中透着一丝漠漠轻寒:“雁过留音,踏雪留痕,凡事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所以本宫想知道你的身份并不难。只是本宫想不明白,你一地方大员之女,皇上的潜邸老人,为何要与天理教勾结,他们能给你什么优厚的好处?”
  湉嫔不禁苦笑:“呵呵,天理教那些无权无财的草莽,能给我什么好处?我跟着他们做事,无非就是想我那死去的情郎报仇罢了。”
  阿木尔道:“情郎?看来你在许给皇上之前,还发生过不少闺房趣闻嘛。”
  湉嫔话声透出一股子怨恨及伤感:“我进宫前曾有一个竹马,名唤管赟。我俩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戏耍,挚热的爱情促使着我们几乎达到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却在我十五岁时戛然而止。嘉庆十七年,管赟受传士的影响,加入了天理教的队伍,并且成为了教中的少掌使,随同党赶赴京师起义。在他离开一年后,我终于收到了关于他的消息,只不过这个消息却是个让我痛心疾首的噩耗!报信的人说,管赟随林清的队伍攻入皇宫后,不幸于隆宗门前中弹身亡,而杀害他的人正是当今的皇上,爱新觉罗·旻宁!”
  关于湉嫔造反的原因,阿木尔曾想过很多种可能,不过为情郎报仇,舍身入宫的过往却是她始料未及的,阿木尔唏嘘道:“所以你就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天理教同流合污,谋害皇上吗?”
  湉嫔用着幽愤的声音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癸酉之变后,皇帝因镇乱有功,被嘉庆爷封为智亲王,开府纳妾,享受功禄。悲愤交加的我得知消息后,主动向我阿玛提出要嫁与皇上,由于当时我阿玛官居四川总督,与天家结为连理倒也登对,所以嘉庆爷在听闻我阿玛请求后,便爽快的安排我做了潜邸。记得我踏进智亲王府大门的那刻,我便对天暗暗起誓,要让皇帝和我一样失去挚爱,感受生离死别的苦楚,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推翻清廷,完成管郎的遗志。”
  阿木尔低低道:“难怪本宫要对付孝全皇后时,你会那么尽心尽力。”
  湉嫔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得意和狡黠,她盯着阿木尔道:“哼,其实我对付过的人,可远不止孝全皇后一个,皇贵妃,你知道皇上的元配孝穆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阿木尔道:“听老宫人传言,是地方官进贡的樱桃里误放了些形色相仿的美人豆,导致孝穆皇后误食而亡。”
  湉嫔讽落的大笑道:“哈哈哈,想不到这事被那么多人传道,却无一人瞧出端倪。当年进贡樱桃的官员乃是陕甘的总督,而美人豆却是生长在岭南的东西,这生长的南地的果子怎么会被北方的果农误采,且被地方官当做贡品送到宫里来呢!”
  阿木尔严肃道:“莫非是你们天理教从中做了手脚?”
  湉嫔盈盈含笑:“皇贵妃真是聪慧,不错,当年我见孝穆皇后与皇上的感情甚好,便决定拿她做为我报复的第一个对象。我先是打听到陕甘总督素来喜欢进贡樱桃,所以便先命人于南地搜集了些美人豆,之后再安排他们于河北截杀运送的官队,将美人豆倾泄于车中,最终再由我教的人将果子送抵王府,酿成了孝穆皇后早逝的悲剧。”
  阿木尔显然是对湉嫔的恶行有些不齿,她冷眼凝着她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想被失去的滋味折磨,难道别人就愿意吗?况且你要报复的是皇上,为何要牵连无辜的孝穆皇后,她明明跟你和那个犯上作乱的管郎毫无干系!来人哪,将湉嫔给本宫拿下,送去宗人府细审一番后赐死!”
  两个侍卫领命,上前擒住湉嫔,就在他们要把湉嫔押走时,湉嫔忽然癫狂地大笑起:“哈哈哈哈……”
  阿木尔横了她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湉嫔神色淡然,阴冷的语气如同九寒的冰水:“唉,原本我还为对你犯下的过错而愧疚,现在看来却是也不必了,毕竟你掐灭了我复仇的希望,毁灭了我经营多年的计划,皇贵妃,咱们算是扯平了。”
  不解其意的阿木尔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湉嫔奚落道:“呦,看来你还不知道你那个未出世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啊?”
  阿木尔震惊地浑身一凛,她用着幽深如东海归墟般的声线,质问道:“本宫流产与你又关?”
  湉嫔见她激怒,不禁不畏怯,反而还从容的挑衅道:“是的,不然你以为仅靠常贵人那一推,就能让你早产吗?皇贵妃,你可还记得当年你被孝全皇后罚跪后,我特意到府上给你送的那盒冻疮膏吗?”
  听了她的话,阿木尔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先前被康长蔚查出来的毒竟是来源于那盒不起眼的膏药,只见阿木尔柳树倒竖,眉眼狰狞的恍若罗刹女,她扬起发抖的手狠狠煽了湉嫔一耳光:“丧心病狂的贱人!你心中纵使藏有万般憎恨,也不该对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毕竟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他怎么可以成为你俗世纠葛的牺牲品!”
  湉嫔圆瞪着满是红血丝的双眸,歇斯底里地反驳道:“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在乎的骨肉!他没命,皇上便会伤心,而皇上伤心,我就会觉得痛快!”
  阿木尔压抑着满腔的怨憎及怒火道:“本打算将你将你下狱后,赏个全尸的,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光子,将这个贱人装进麻袋里,丢进冰窖,本宫要让她冻僵每一寸筋肉,冻干每一滴鲜血!”
  光子道:“嗻——”
  湉嫔见大势已去,难逃惨死,便索性孤注一掷,来个鱼死网破,她奋力地挣开按着她的侍卫后,拔下发簪就向阿木尔刺去:“博尔济吉特氏,你坏我大计,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做垫背!”
  正巧此刻睦嫔闻讯赶来,她见湉嫔想要行凶,急中生智地高呼道:“皇上在此,汝休得猖狂!”
  湉嫔以为皇帝亲临,本能的停下动作,扭头望去,然而就这一晃神的工夫,她身后的侍卫,纷纷抬起手中的红缨枪,刺穿她的身躯。
  血水如红绸般缠绕着数个穿出湉嫔身躯的矛尖,目睹如此惨象的阿木尔只觉得两眼一晃,双膝发软,她踉跄着跌倒在蓉烟的怀中,怔怔地适应着这令人胆寒的世界。
  蓉烟关切地问道:“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阿木尔喘吁出的话息在空中结成缕缕清寒的薄雾:“本宫没事,本宫此刻就是觉得非常哀痛而已。”
  疾步走近的睦嫔,厌恶地瞪了眼躺在血泊中的俞氏:“真是个心如蛇蝎的恶人,垂死前都不忘拉无辜之人下水!”
  阿木尔苦戚地笑道:“哼,俞氏一向都是如此,否则她先前也不会害死本宫那未出世的孩子。”
  睦嫔心口陡然一沉,惊讶地确认道:“您是说您那次流产与她有关?”
  蓉烟紧紧地搂着阿木尔,低声温言道:“睦主儿,悲伤的事就不要在这提了,奴婢待会跟您在私下里说吧。”
  睦嫔怜惜地望了望神色悲苦的阿木尔,不知所措地点了下头:“哦,好……好。”
  阿木尔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那方竹叶纹白色手绢,似是将本该宣泄出来的难受情绪,都悄悄地转嫁到那里:“睦姻,本宫眼下心神不安,想独自静一静,所以关于湉嫔的后事,就劳你代本宫向皇上通禀吧。”
  睦嫔道:“娘娘放心,后面的事嫔妾会帮您妥的,您现在赶紧回宫歇息吧。”
  阿木尔黯然叹息道:“唉,又是承你搭救,又是劳你传信,本宫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睦嫔的笑意既纯粹又暖和,仿佛就像是照在枯草上一抹冬阳:“娘娘,嫔妾自进宫以来,就一直受您的关照,今日做的这点事情,连还恩都不够,哪还敢再担您一声谢字。”
  阿木尔的心忽然一颤,她勉力笑道:“亲於九族,亲於外亲;既急睦婣,爰崇任恤,睦妹妹的名字,真真与你相配!”
  睦嫔欠了欠身:“娘娘谬赞了。”
  迎着呼啸北风曼步而行的阿木尔用着极真挚的声线道:“投之以桑榆,报之以桃李,睦姻,日后你定会享到来自钟粹宫的无尽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