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晴 雨

  傍晚时分,天空阴云压城,云龙和紫冰在假山上的景宜亭小坐。静谧的景宜亭,风呼呼地灌进来,云龙吟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感受到风的气息,两人并肩站着等待雨的到来。紫冰的头发被风吹得张狂飞舞,一缕一缕的飘上云龙的肩膀,抚过云龙的脸庞。他忽然觉得紫冰虽然近在身边,但风中的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顺手撩起一缕紫冰飘飞的头发,有些忘情的拈着。
  狂风的舞动让紫冰觉出自己的头发似被人牵着,便没有来由的心中一紧。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静静地站着。
  瞬间,雨骤然而落,她趁机往前走了几步,那缕青丝犹如适才的晚风从云龙指间缓缓滑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云龙立在原地觉得自己刚才太唐突,正要找些话来说,却听见紫冰说:“我喜欢‘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这一句缓解了两人的尴尬,云龙接腔道:“除去季节不同,就差一曲笛声就和诗上写的一样了。”
  紫冰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想说什么?”
  “我想听余下的箫声。”云龙说着,就把箫递到了紫冰手里。
  紫冰依言吹奏起当初荷塘那首《凝翠》,云龙仔细地听着,待紫冰吹到第二遍的时候,云龙也拿出箫,两人合奏。
  紫冰虽看不见,却听出了两人合奏的默契和云龙曲中的情味。她开始自失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在意身边这个男子;她觉得自己正慢慢陷入一个无底的深渊,只因为谷底有他明媚的笑脸。她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害怕,她只是京城的过客,等到战局稳定,她们姐妹就要回去了。在这繁华如锦的京城,留下的也许只有这一季的未了花事和今日的心潮微动。
  好在紫冰对这首曲子烂熟于心,她的分心并没有影响曲子的吹奏。但仍是被云龙听出了微瑕:“曲中这样美好的意境怎么让你跑了神呢?”
  紫冰这时觉得眼睛看不见反而也可以避免不少尴尬,一抹庆幸的笑意没过唇边:“曲有误,周郎顾。真是好耳力!”
  “惭愧!我伤痛未愈,音调时有凝滞。”
  “是啊,你该好好养伤才是。品箫也不在这一时。”
  “是。你刚刚想什么呢?”
  云龙这一问却让紫冰有些无备,嗯了两声才说:“想姐姐了。”云龙刚安慰了一两句又被紫冰打断:“有些凉了,我想回房去。”
  “我扶你下去。”
  “不用。”说着自己就转身摸索着走下假山,刚走几步,就听见叶夫人颇有不悦的声音:“紫冰,你的伤没好,怎么能在这里吹风呢。霁雪带紫冰回去。”见霁雪不在,就用尖利的声音喊道:“霁雪,霁雪。越来越没规矩了!”
  紫冰忙解释道:“夫人不要怪霁雪,是我让她做别的去了。”
  叶夫人并不做声,待霁雪来到跟前,训道:“你跑到哪儿去了?”
  霁雪说:“姑娘说不用照顾了,让我先歇着。”
  叶夫人大怒:“歇着!你倒成了主子了!我今儿非教训你不可。”
  紫冰忙躬身施礼:“夫人,是我的错,不怪霁雪。”
  “娘,你这是做什么?是我让霁雪歇着的。”
  兰馨见状摇着叶夫人的胳膊说:“姑妈,什么大事似的。用得着罚这个、罚那个的。姑妈——”
  “算了,走吧!”
  霁雪扶着紫冰先走了。云龙也要走,被他母亲叫住了:“云龙,你看你,一点公子的样子都没有。我真后悔你爹把你送去学艺。”云龙很不以为然:“娘,不管公子哥什么样,我就这个样!”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兰馨咯咯地笑,叶夫人瞪她一眼:“笑!笑!你还笑得出来?有人都快把你的夫君抢走了!”兰馨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叶夫人有些恼怒:“笑笑笑!你笑的什么?”好容易兰馨止住了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笑姑妈你瞎操心。哈哈哈哈……”叶夫人生气地甩袖而去,留下兰馨依然在那儿笑得不能自已。
  此后几日,紫冰便不愿轻易出门,就连云龙来看她,三次她也有两次推脱着身体困倦不见。幸而老天很作美,一连几天的大雨,省了她许多不出门的口舌。虽然长日窝在房里,紫冰对府内的事情也不是一无所知。
  窗外丫环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不时飘进她的耳朵。叶夫人开始忙着给云龙张罗婚事了,候选人多半是朝中大臣的千金。紫冰心中不免惋惜,不为自己,而为云龙。她觉得这样以攀附王府为目的的结亲,纵然这些女子品行出众,夹杂了权势的因素,终不及原本情意的美好了。后来又听说叶夫人很中意兰馨,紫冰才放了心。除了兰馨纯良可爱,还有就是他们之间没有太多旁的杂质,两人是配得上的。
  终于,多日的阴雨被放晴的蓝天赶走了。
  “今儿天好,姑娘出去走走吧。”霁雪见外头碧空澄澈,空气也湿润清爽,劝道。
  “躺了好几天,倒不愿出门了。你去转转吧,不用管我。”
  “姑娘这样怕是越躺越没劲儿,还是出去接接地气吧。”说着就给紫冰整衣穿鞋。紫冰经不住她的盛情,只得出门。
  刚走了一段路,碰上两个丫环端着托盘过来:“霁雪姐姐。”
  “没事儿,你去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紫冰示意霁雪去忙,自己就在一旁石凳上坐定了。
  “好,姑娘稍坐坐。”霁雪转脸问小丫环们,“什么事啊?”
  “姐姐不知道。夫人正给公子议婚事,说给公子换顶新帐子图个喜气。可是你瞧,这几顶公子都不喜欢,硬不让换。姐姐说公子喜欢什么花色的?”
  霁雪扫了一遍说:“这些都太花太闹,公子怎么会喜欢呢?依我说用玉色或天水色绣松竹的帐子就好。”
  “还是姐姐明白公子心意。多谢姐姐!”小丫头欢天喜地答谢,又凑近问道:“姐姐,你说公子会喜欢哪家的姑娘?”
  “公子自然有决断。”
  小丫头仍不死心:“我听说公子连那些生辰庚帖看都没看一眼,全给退回来了。”另一个也凑趣道:“公子不会是喜欢表姑娘吧。”
  “这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你们去忙吧。”霁雪不等她们再答话就转身扶起紫冰,“姑娘,我们走吧。”
  紫冰赞许道:“你好像甚少参与这样的讨论。”
  “公子对霁雪有大恩,我怎能在背后嚼恩公的舌根呢。”霁雪真心谦和道。
  紫冰扑哧笑了:“恩公?说的你们公子倒好像老了几十岁。”霁雪并不在意紫冰的取笑,解释道:“姑娘不知道,我家公子对我也有十来年的恩情了。”
  “哦?”
  “那一年公子才九岁,王爷派人送他去长白山学艺。在路上救了我。”
  “你当时多大?”紫冰顿时心生怜惜。
  “我也不记得了。小时候为躲战乱,一家人就到处辗转。后来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就剩下我自己,在雪地里快要饿死了,是公子碰巧救了我。”
  紫冰抚着霁雪搀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算是安慰:“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是啊。公子救我那天大雪初晴,就给我起名字叫霁雪。”
  “难为你了。也难怪你这样了解他的喜好,原是跟随多年的。”
  “其实我也不了解公子。”霁雪腼腆地笑笑,“当年公子去学艺,就叫人把我带回府里,好生关照,我才有今天。公子去年才回京。至于他的喜好,我是猜的。”
  “你果然聪明,一猜即准。”紫冰赞道。
  “姑娘很是明白公子呢。”
  紫冰方知自己失言,忙解释道:“君子如昆山之玉,岁寒之松竹。怎会不喜欢这些高洁之物呢。出来有一会了,咱们回去吧。”
  “姑娘最近好像不爱出门了。”
  “我在你们府上是为了养伤。不好好待着,伤怎么能好呢?”
  “姑娘好像最近也不爱见公子了?”霁雪似有所指。
  “都说要给你家公子议婚事了。我有伤,怎么好意思去冲了喜事呢?回去吧。”
  “姑娘,我以为公子并不愿议婚,也不喜欢表姑娘。”霁雪为紫冰着急,旁敲侧击道。
  “你不是刚也说了,你家公子自由决断,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
  霁雪还要说什么,却见云龙和兰馨一同过来。兰馨上来就挽着紫冰的胳膊说笑,紫冰一时倒难以托辞回屋,任由她搀着走了一段,听到雨声,忙说:“又下雨了,我回屋了。”
  “不是的,姐姐。”兰馨脆生生的声音阻断了紫冰的打算,“是水声。”
  紫冰笑着摇摇头:“我虽看不到,耳朵倒还是好的。”
  “不骗你。”云龙解释道:“咱们站的位置是长廊。长廊的尽头是假山,山上流下的水被引到了长廊的房顶,这房顶就像个水槽。水一直流到长廊的另一头,顺着亭子的四围流下去,又流入了湖中。”
  紫冰问:“那咱们现在头顶、脚下岂不是都是流水。”
  兰馨道:“正是呢!”
  紫冰笑道:“真是精妙!怪不得走在这里觉得这么凉爽。不过冬天就有些寒意了。”
  “你不知道。它的另一个精妙处就在于冬天可以不流水。”紫冰疑惑地望向云龙。云龙接着解释道:“假山口有一个水闸。这个水闸与常见的不同,是水平的。天热了,关上水闸,水就从房顶上流过,消暑降温;天变凉时,拉开水闸,就只是假山的瀑布了。”
  紫冰赞不绝口:“亏得工匠们想得出来,果然巧夺天工!”
  兰馨意味深长地笑说:“姐姐既然喜欢这儿,就住这儿别走了。又有我和表哥作伴,多好啊!”
  “什么事那么开心啊?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是呼延王爷。
  “姑爹……”兰馨叫了一声,就笑得说不出来什么了。
  紫冰闻声赶紧转身施礼,呼延王爷忙扶住:“紫冰,你多有不便,以后就不要行礼了。又不是外人。”
  云龙也叫了声:“爹,兰馨又淘气呢。”
  呼延王爷佯装严肃地对兰馨说:“你紫冰姐姐行动不方便,你可不许胡闹啊!”又回头对紫冰云龙二人道:“你们陪我这老头子坐坐?”
  三人陪着呼延王爷往前走了一段,兰馨对紫冰说:“姐姐,亭子到了,小心台阶。一、二,好了。”
  紫冰轻声问:“这亭子叫什么名字?”兰馨答不上来,眼巴巴地瞧着云龙,云龙说没有。
  “这么雅致的亭子,没有名字可惜了。”
  没想到紫冰不经意的一句话引起了呼延王爷的兴趣:“是啊,可惜了。我们这个家里出武将,就云龙的文采还说的过去,可造亭子的时候也不再,没人取名字。干脆今天你们三个来取个名字,看谁想的好。”
  待丫环送来了茶水、点心。呼延王爷吩咐:“备上纸墨笔砚,没什么事不要来打扰我们。”又对三人道:“想好了都不要说,写在纸上,到时候一块看。紫冰,你要是不方便就不要写了。”紫冰说几个字还是可以写的。
  云龙在亭边踱了几步,就站定了看水从亭顶流泻下来;紫冰什么也看不见,静静地坐着听水声;兰馨活泼好动,一会儿偏着头问紫冰想出来没,一会儿又咬着笔杆左看右看,一会儿又跑到亭边去问云龙;呼延王爷只是品着香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别磨蹭,快点写!”
  云龙走到桌前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兰馨凑过去要看,云龙却把纸折上了。兰馨拉扯着云龙非要看,云龙拿纸在兰馨面前晃了晃,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不——行!”
  兰馨便拉着云龙的衣袖撒娇:“表哥,让我看看嘛。就一眼!”呼延王爷被他俩的样子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紫冰虽不曾见,但听着好玩也笑了。
  呼延王爷柔声问:“紫冰,你想好了吗?”紫冰点头说刚想好,就摸索着在纸上划了两个字,然后把纸翻过来背朝上搁着。呼延王爷抿了口茶叫道:“兰馨,你哥哥姐姐都想好了,你的呢?”
  兰馨慌忙跑过来:“啊?说话都有了?”
  “就差你的了,你要想不出来,我可要罚你的!”
  “不会吧,姑爹。你还真罚啊?”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罚你云祥哥哥?”
  兰馨嘟囔道:“云祥表哥不在,真是没帮手。对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呼延王爷假装生气:“你快写吧!我可真罚了啊。”兰馨答着好好好,匆匆写下两个字了事。
  待都打开看时,见云龙写着“泻翠”,紫冰写的是“醉雨”,兰馨的是“悬珠”。
  呼延王爷看看说:“我瞧着云龙的比兰馨的好。至于紫冰的,你说说看。”
  紫冰道:“我看不见,自然写不出形色来。我听那水声断续不一,仿佛是雨声,在这样得环境中听雨不觉心醉,故名醉雨。不知是否贴切?”紫冰讲完了,听见依然没人讲话,不解道:“是我说的不对吗?”
  呼延王爷反应过来:“不,不,紫冰你说得很好!”
  “我们在听雨声呢!”兰馨插嘴道。
  呼延王爷手一挥说:“紫冰啊,这儿以后就叫醉雨亭了。”
  紫冰忙说:“王爷还是再斟酌斟酌的好。”
  “云龙拿纸笔来,我现在就题写醉雨亭!”
  紫冰赶紧站起身来阻拦:“王爷,不可不可。”
  兰馨按着紫冰的肩头让她坐下:“姐姐,你只管安心坐下。听姑爹的,没错!”
  呼延王爷挥笔写下“醉雨亭”,冲着紫冰说:“紫冰啊,等你好了,看看本王的字写得怎么样。”说着就吩咐下人把字裱起来挂上,又和云龙他们说笑一回,不在话下。
  晚上入睡前,叶夫人问呼延王爷:“王爷今天怎么这样给紫冰面子,竟用了她取得名字。”
  “怎么,醉雨亭。多好。”
  “那丫头看起来倒是对咱们云龙有些心思。我不喜欢她!”
  呼延王爷一脸疑惑:“怎么?紫冰不好吗!”
  叶夫人摇头:“王爷,您糊涂了。紫冰是什么出身啊?”
  “我是什么出身啊,一个立山头的寨主!”
  “那不一样。”
  “你是想让兰馨和云龙。你看他们根本没这个意思。又何必呢?我看紫冰挺好的。”
  叶夫人本来还要说什么,见呼延王爷径自睡了,就坐在床头想了一回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