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桃之夭夭
八王爷一身新郎装扮,大红色长袍,有金线刺绣出的飞龙的图案,这身装束把面庞都映红了。但还是有些心事地招呼云龙过来耳语几句。
云龙答道:“王爷放心!我一定办好!”
“万无一失啊!”末了又交待了一句。
云龙一干人就前去迎亲。
紫云在屋里已经凤冠霞帔的穿戴好了。大红色蜀锦裁制的嫁衣,胸前、衣袖上用金线绣着的娇凤几欲腾飞。一条杏黄色的长纱恰到好处地挽在臂弯。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大部分被精致的盘在头顶,罩在凤冠之下,长长的一束披在身后,另有两缕垂在胸前,和凤冠上垂下的两条珠花相映成趣。本来就是如花美眷,面如三春桃李,唇似中秋枫红,加上今日之喜,更显出娇羞、婉约,让人疑是仙娥下了九霄。
“妹妹,我手心儿都出汗了。”紫云见没有回声,疑惑道:“冰儿,你不在我身边吗?”
喜娘七嘴八舌道:“哪有妹妹亲送姐姐出阁的?”
“你放心!妹妹随后就到。”
“不成,我就妹妹这一个亲人,见不到她,我是不会上轿的。”
喜娘只得出门去找。
云龙在门口候着,见一喜娘匆匆出来,忙问道:“什么事?”
“新娘要见妹妹。”
云龙点头说知道了,一路寻进桃园。果实累累的树下,紫冰背身而立,听到脚步声转身见是云龙,站着静默了片刻,冲着云龙就跪下,云龙忙扶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求你一件事。万一有一天,王爷不喜欢我姐姐了,还望你从中缓和,只要让王爷念及今日的情意,在远离是非的地方给姐姐一个安身之处,有吃有喝就好。拜托你了!”说着拜了一拜,才起了身。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王爷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的!”云龙嘴上应着,可见紫冰说得这么无奈,明白她已经作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了,只得点头安慰道:“你放心,我答应!”
紫冰的目光流连在云龙脸上,却见他平静如常,毫无忧愁之色,心里暗暗疼了一下,眼泪忍不住地落下来:于他,我也许只是这一季的桃红;而于我,他却是一世的武陵春梦。算了,即便如此,那花下的明媚容颜也许能照亮宫中半生的孤寂。
她低着头,把箫递到云龙面前:“进了宫,就再也吹不出什么清音了。这箫送给你吧。”
云龙见她眼泪如落英缤纷,一时僵在原地没有接。
紫冰硬塞到他手里,凄然道:“也许下次见面,你该叫我娘娘了。也或许……我们永远都不再见了。”
“姑娘——可找着你了。”喜娘见紫冰脸上似有泪痕,问姑娘怎么哭了。
紫冰担心喜娘看出破绽,却又一时难以掩饰。还是云龙笑道:“没什么。姑娘本来说要摘个桃子给姐姐,不想树上的茸毛眯了眼睛。”云龙说着,捡树上鲜红的桃子摘了一个,塞到紫冰手里。
喜娘笑说:“桃子,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好彩头。走吧,别耽误了吉时。”喜娘前头引路,云龙回头柔声道:“走吧,别让你姐姐看出来。”
紫冰低头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方才一起回到院中。乐人已经开始演奏曲子了,这是催促新娘赶快上轿。紫冰赶紧快步走进屋子。
“冰儿,你哪儿去了?”紫云一见,忙拉着紫冰的手问。
“姑娘在……”喜娘刚要答话,就被紫冰打断:“我去门口撒喜钱了。”
“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直跳呢。”紫云捂着胸口呢喃道,带着新娘特有的羞涩和紧张。
“姐姐,没事儿。你安心上轿。”
正说着,听外边有郎官说着吉祥话叫门,四个喜娘进来迎亲了。紫冰赶紧把红盖头给紫云盖上,待盖头垂至额间,紫冰却迟迟不肯放开手,心事重重地看着姐姐。
紫云以为紫冰舍不得她,却不知紫冰的心事,就环着紫冰的腰抱着,轻轻地拍着紫冰的背。紫冰再次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擦着红盖头滴下去。
喜娘怕眼泪湿了盖头,赶紧劝解:“虽说姑娘出嫁,你们姐妹将来还是一处的。”
“是啊是啊。只是新娘先走,妹妹随后就到。”
门外郎官叫道:“吉时到!”
喜娘催促着:“该上轿了。别误了吉时。”
姐妹俩才松了怀抱,紫冰把手里的桃子递到紫云手里,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口里念着,又亲自把紫云的盖头盖好。随着盖头垂下来,紫冰的神情也黯淡了。
一路人吹吹打打地迎走了紫云。
云龙折回来时,宫里的轿子已经到了。因为紫云出身寒微,虽然姿色出众,皇上也并没有打算封妃,不过给个侍御、才人之类的低等位份。更加上正得宠的潘妃善妒,几次作梗不许皇上纳新人。皇上虽生气,但她背后的潘家也需要拉拢,只得面上作罢。
这次选择八月初二偷纳紫云进宫,也是想接着八王娶亲之机,王公大臣都要忙着去给八王贺喜——潘妃父女虽与八王不和,但面子上的事总要过得去,也会前去祝贺。那时悄无声息地把紫云接进宫来,岂不便宜。
本着不宜声张的心思,宫里的阵仗不但无法与南清宫相比,甚至比普通百姓还要减薄许多。只一顶四人轿子,一个引路太监。
云龙见此,颇感凉薄,心下把前日布置好的步骤细细过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他绝不能把紫冰送进那个冰冷无情的地方。
正想着,一身红衣的紫冰,被人扶着上了宫轿。待紫冰坐定了,云龙方凑前说了声等等。
引路太监见是呼延王府的大公子,就打千说:“公子请便,不过要快,耽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紫冰从盖头的缝隙里看到云龙玉色的袍服缓步走近前来——依然是朗朗君子、如玉山上行。只是那时,花开,他们相见未识,从此咫尺;而今,花落成果,却不想虽只是一个盖头相隔,却自此天涯无期。
“寇大人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寇大人让你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嫁过去。”
盖头里,紫冰微微苦笑,很快这笑容在嘴角枯竭,仿佛秋日里落叶飘飞的轨迹:“我知道轻重,叫他放心。”
“起轿——”随着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紫冰知道自己的人生走向了完全没有预期的一边。
这是紫冰生平第一次坐轿,感觉比坐车骑马都更舒服,有种坐在船上随波平稳摇曳的感觉,她想起自己反复做过的梦:
她和她的外婆——虽然她从未见过外婆——坐在家门口等着心爱的人来接她。后来心爱的人划着船来了,载着他们一同归去。可是走着走着,外婆和心爱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水上漂着……
除了内心的苦涩,她还有的是不甘心。她心里憋着一口争强好胜的傲气,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用武之地,没想到铩羽暴鳞。
她的心就像梦境中一样空落落的无处安放。她只得用左手抓住右手,紧紧地抓住来缓和内心的惶恐——原来到最后她能抓住的也唯有自己。
恍惚中,紫冰听到轿外争吵不跌。原来,轿子在一条窄巷里遇上了另一顶宫轿。两顶轿子同向而行,却仅能容一轿通过。宫人们落轿前来理论,双方都说是皇差,都要争着先走。
紫冰怕节外生枝,坐在较内不敢出声,却听见一声:“谁这么大胆,敢挡本位的驾。”
“回禀娘娘,是给皇上接的新娘娘。”
“好哇!竟不把本位放在眼里!”
“娘娘暂且轿里坐坐,待属下收拾他们。”
“好,好哇!你们这群狗东西,平时本位对你们不薄,你们竟然敢背着我……来啊,给我好好收拾他们!”
紫冰倒吸了口凉气,想自己这辈子就只能在勾心斗角中度过了,这不是她想要博弈的棋盘。正想着,紫冰觉得自己随着整个轿子像被抛到了空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提着气不让自己叫出来。
没等她缓过神来,轿子又从空中落了下来。她听见轿外的声音说:“小的该死,请潘妃娘娘先走。”一队人絮絮叨叨地走了。紫冰也被人抬着继续走。
原来,这是寇准设的局。他盘算着潘妃父女应当会去参加八王的婚礼,便模仿潘仁美手迹写信约定时间请潘妃出宫。八王又托宋皇后帮忙,轮空了侍从的班次,悄悄让祺瑞、祾瑞四人充作了潘妃出宫的侍从。
打听到宫里迎接紫云的路线,褀瑞几人事先便探查好地形在此等候。南清宫的护卫也守在巷子的两头,避免闲人经过,只等潘妃与紫冰的轿子相遇,故意引起纷争。
趁宫人不备,祺瑞、祾瑞一前一后地把紫冰的轿子抛起,顺势把潘妃的轿子推到紫冰原来落轿的位置。待潘妃的轿子停稳,紫冰的轿子又恰好落在了肩膀上。潘妃和紫冰的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位置。
这时,和宫人争执的福瑞、禧瑞又屈意相让,宫人便错把潘妃又抬进了宫去。那潘妃最善嫉妒,倚仗自己得宠和父兄的权力,就皇上偷纳宫嫔一事不依不饶,皇上只好就此作罢,不再迎娶紫云却是后话。
走着走着,紫冰便觉得黑暗。待过了闹市,走到僻静处,紫冰试图想了解轿外的境况。
她撩起盖头,微微掀开轿帘,居然是一片黑暗。天怎么突然黑了。她忽然有些慌乱。她不怕是黑,只是怕看不见——此时她的眼睛虽然看的见,但却看不见轿外的一切。
这话她跟云龙说过,云龙激起苇荡的萤火虫,为她照亮。她苦笑,云龙,怎么又是云龙?原来自己心中是这样在意,若不是事发突然,她或许还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原来几月的相处竟有这样不动声色的力量。只是她刚刚看清自己,便失去了相知相惜的机缘。若是早知有今日,当初不如……
算了,还是不要恋念过往吧,否则将给宫中的生活徒增烦恼无数。那日出宫,面对宋皇后的挽留,她眼神黯淡如垂暮的天际:“纵使宫中千灯如昼,也比不上野外苇荡里的萤火之光!”原来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盘算着自己的姐姐在这个时辰已经到了南清宫,想来新妇下轿经历撒谷豆、跨马鞍之礼,踏着青毡花席行进入南清宫,该是很热闹吧。
这时她又有一丝苦涩的甜蜜,不管怎样,她终究是成全了她的姐姐。她心里慢慢定了下来,任由被轿子抬着走。
待轿子停稳,她又觉得天又亮了些。原是在街巷中,褀瑞几人把普通的轿衣罩在了紫冰所坐的轿子外边蔽人耳目。紫冰自然看不见光亮。
四人避开南清宫热闹的正门,从侧门把轿子抬进了后园。这里本是柴郡主出嫁前的闺阁,屋子一直闲着,比较僻静。为了紫冰的安全和名声,八王特地派人清出了闲人。
紫冰从盖头下面看见轿帘被缓缓掀开。一个人穿着枣红色长袍,袍子的下方绣着银色的海水图案,向紫冰伸出手来。紫冰觉得不像太监,又猜不出这人的身份,只得把手搭在那只手上,任由他牵引着往前走。可是自从抓着这手,心里却踏实起来。
紫冰被引进一间屋子,靠着床沿坐着。紫冰心里纳闷:这皇宫里怎么会如此安静,没有一点迎娶的气氛……
正想着,那人走到跟前,紫冰不安地左右捏着自己的手背。那人缓缓地揭开了盖头。紫冰低着头,心神不宁地倒吸着气。片刻,觉得奇怪,才渐渐抬起头,看见一张英俊的脸含情脉脉地微笑着,一如春天桃花树下的明媚面庞。紫冰惊奇地叫:“怎么是你?”
“是我!”云龙俯身半蹲在紫冰面前:“你不用担心了。这是南清宫。”
“那我?”
“你放心。一切都办妥了。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呐,这把箫,物归原主!”
云龙起身从桌上拿过一套衣服:“你快把衣服换上,王爷和你姐姐要拜堂了。瞧,我都换好了。”
紫冰嘟囔一句:“怪不得认不出你来。”
云龙笑问:“什么?”
“没什么。”
云龙踌躇了片刻,凑在紫冰耳边说了一句:“我已经揭了你的盖头,你可不能嫁给别人了!”
紫冰觉得整个脸都是烫热的,她一时懵了神,如坠梦境之中。这一天一夜的煎熬,居然是这样意想不到的结果。她不知道这背后到底隐含着什么,此刻她也没有心思想那些,此刻她是恍惚而又喜悦的。她捧着衣服坐了好一会儿,听见云龙敲门催促:“换好了吗?”她才回过神来,慌忙起身。
紫冰跟着云龙来到前院的一个房间。跨进房门,房屋正中悬着的华丽红帐子就映入她的眼帘。新娘紫云坐在正中。
紫冰像是好多年没有见过她姐姐一样,疾步跑上前去,蹲下握住紫云的手叫了声姐姐,就再也说不出话了。紫冰有些撒娇地把头趴在紫云膝上,紫云只用手抚着紫冰的头、轻轻地拍着。紫云此时虽盖着盖头,但宠溺之情不言而喻。
连一旁陪伴的喜娘都笑了:“两位姑娘感情还真是好呢,才一会儿没见。”
云龙笑道:“吉时快到了,咱们还是准备准备去正厅吧。”
“迎新人——”随着典礼官的高唱,柴郡主搀扶着紫云与八王牵上了绣球拜天地。
按规矩紫冰要避见姐夫,远远地看着前厅一团热闹、人声鼎沸。紫冰听见宫中御赐的贺词,心中甚是惶惑,但此时已经礼成,又有王公大臣的见证,也就不再计较,回身去了后院。
其实不光是紫冰,八王也担惊受怕了一天。一直待两人进了洞房,男左女右地在床上坐定了,八王才觉得大局已定,心才回到原来的位置。
八王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兀自笑了笑,才拿起秤杆挑了盖头。喜娘上前把紫云和八王各自披散着的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在一起,口里念道:“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又一个喜娘端着酒盏过来:“请王爷王妃喝交杯酒。”
八王含笑看着紫云,示意她端酒杯的时候,才发现她手里攥着一个蜜桃,笑道:“夫人,这是?”
紫云含羞笑笑:“这是妹妹的心意。”
八王见紫云有些局促,就连同蜜桃和紫云的手一起握住:“你放心!紫冰的心意我明白,她是怕我辜负你。”说着,取下腰间的玉佩递到紫云手里:“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