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彩球巧配 下
两人此时同着男装,同样的样貌,看起来好似孪生兄弟。细看之下,紫冰虽为女子却风华俊逸英气逼人;紫轩谦恭温和,相较之下神采上却略逊一筹。
待紫轩气喘匀了,近前来对着神情飘忽的紫冰说:“姐姐,你还记得我吗?那一年,咱们见过,姐姐!”
紫冰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紫轩?”
“姐姐。”
两人虽是同胞姐弟,但因为从小不在一起,很有些生分。紫轩一脸期盼,紫冰许久才勉强扯出一缕尴尬的笑。
紫云见他们一时僵在原地,就过来和颜悦色道:“姐弟重逢是件高兴的事儿!可这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
紫轩这才想起什么,让过方家姑娘说:“姐姐,这是方氏竹君。她的绣球抛中了咱们姐弟俩,要不是她,咱们也难团聚。”
竹君过来亦以姐姐呼之。
八王笑道:“紫冰,这杯喜酒看来咱们是非喝不可了。”
紫轩见几位气度不凡,上前施礼问道:“这几位是?”
“哦,这是我的姐姐姐夫。这是云龙。这是祺瑞、祾瑞、福瑞、禧瑞。”
紫轩一一施礼道:“原来是姐姐和各位兄长。”
祺瑞等忙施礼说:“在下等只是我家老爷的随从。”
八王却随意地凑过来对紫轩说:“走,讨你杯喜酒喝!”
一行人回到方家彩楼。众人见此,又是不解。方员外解释道:“诸位,今天是双喜临门。老朽招得贤婿,小婿又与失散多年的姐姐骨肉重逢。”方员外眼光里瞥见了八王,只一眼就知道他不是普通的人物,又补充说:“不,是三喜临门!还有贵客远道而来!诸位,若不嫌老朽酒浊,就进来喝一杯!”
八王一行不曾备得贺礼,又思量这是紫冰的兄弟,若是金银相赠就俗气了,遂将身上佩戴的一个翠玉貔貅解下来:“员外,今日仓促路过,遇此盛筵,这只貔貅略表寸心。”
方员外早已觉出八王身份不凡,忙推辞道:“贵客,您能来喝一杯喜酒,老汉已不胜荣幸,还哪敢收礼。不知贵客尊姓?”
“免贵姓秦。员外,咱们也算是有缘。区区薄礼,收下吧!”
方员外见他说的恳切,感谢着收下了。新郎和新娘当众拜了堂。一片喜气洋洋。
待喜酒开宴,祺瑞、祾瑞等见人多而杂,就护着八王夫妇进了后堂。八王责备道:“你们啊,小题大做!老百姓就是这样,一家的喜事儿一个村都跟着沾喜气,大家不过是来热闹热闹。何必弄得这样?”
“属下是为了王……”
“嗯——”
见八王瞪眼,褀瑞忙改口道:“是为了老爷和夫人的安全。”
紫云圆场道:“好了,夫君,他们也是好心。我陪你一同出去就是了。”
八王等才要回大堂去,云龙进来低声说了一句:“紫轩的爹来了。”
紫冰瞬间脸色铁青:“我还是先走吧!”
“你走了,紫轩心里该有多难过?咱们避避就行了。”紫云安慰道,“等宴席结束咱们就走。”
八王说:“紫冰啊,再怎么说总是你亲生父亲,你难道一辈子都不认他?”
紫冰眼睛直戳戳地盯着远处不再说话。八王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正一团闷气中,方员外进来招呼:“贵客,怠慢怠慢。”
八王笑道:“哪里哪里。我们是外乡人,和乡亲们说不上话,就在这儿坐会儿。给你添麻烦了。”
“贵客,小婿的家里也来人。想见见你们。”
“好。我这就过去。”八王一马当先起身就往外走。
方员外见八王抛开众人,只身前往,笑问:“那这几位?”
“云龙虽然亲近,却不是亲戚;这几位是我的随从。至于女眷嘛,多有不便,不见也罢。”
方员外还想再说什么,见八王已身置门口,只好跟着出了门。紫云抚着紫冰并肩坐着,眼睛却瞟着门外。
又过了一时,紫轩难掩喜气的进来,见到紫冰却面露难色。紫云明知故问:“紫轩兄弟,有什么事?”
紫轩偷偷看了紫冰一眼,小心地说:“爹要见姐姐。”
紫冰霍地站起来:“紫轩,不是我坏你的好气氛,我先走了!”
紫轩赶紧拉住紫冰:“姐姐,毕竟是咱们的爹。不管怎样,咱们都是林家人。”
“林家?”紫冰愤怒的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哀伤,“我跟林家有什么关系?我认你,是因为那一年我在林家快饿死了。你和奶娘来给我送了两个包子。可他呢……”没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紫轩焦急地要追出去:“姐姐,姐姐……”
紫云拦住他:“你姐姐的心,你应该明白。确实是为难她了。”
“这……”
“少安毋躁,我去劝劝她。”
紫云追了出去,眼见着紫冰就在前方,却听见沧桑的一声“紫冰,孩子!”紫云见是紫冰的亲爹林思远,也不好阻拦什么,就一旁静候着。
紫冰的眼睛像是两根冰锥冷冷的直刺向来者,并不答话。那林老爷走近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道:“是的,是我的紫冰!”说着便用手来抚紫冰的胳臂。
紫冰向后一躲,冷冷道:“这位老爷,你认错人了!”
林老爷一个趔趄,脸色愁苦地哀叹道:“孩子,我是你爹啊!”
“我没有爹!”紫冰转身就走。
林老爷流泪了:“孩子……我是你亲爹啊!”
紫轩赶来拦住紫冰:“姐姐,他是爹啊。咱们分开了那么久,今天终于能够团圆了。”
紫冰甩开胳膊说:“我没有爹!从小我就知道我没有爹,可是我不相信。我问娘,娘总是抹眼泪。后来娘死了。为了活命,姐姐把我送到林家,希望你能念及骨肉亲情收留我。我以为我就有爹了。可是你们做了什么?”紫冰哽咽着,眼中噙着眼泪,却强挣着不流下来。“你们把我卖给人牙子。我拼命地喊、拼命地喊,可是不管我怎么喊,你们都没有回来。”
“孩子,有这回事?”
“你不记得?可我记得!”
“孩子,爹当初不知情。后来知道了,可到哪里去找你呢?”
“哈,哈,哼哼——对,你不知道、你找不到。”紫冰冷笑几声,“可是我姐姐,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她却找到了我。”
林老爷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地抹眼泪。
可紫冰依然毫不留情:“那一年我五岁。五岁也许记不得什么,可是我记住了恐慌,饿得没力气走路时都没有的恐慌。那时起,我真的相信我没有爹!”
紫冰恨声点点的控诉,又惹了林老爷不少眼泪。他捂着脸哭了一阵,上前晃着紫冰哀求:“孩子,当年爹是不得已。看在我和你娘当年的情分上……”
“情分?”紫冰凄然地笑了两声,“是啊,你还有情分。当年你们定情,娘从江南远嫁给你,她以为你可以托付终生。可是你们却把她赶了出去。从我刚记事儿起,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娘都会带着我去村头的老槐树下等人,风雨无阻。等到我懂点事儿了,我才知道,是你,是你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遇见了我们。你说第二天太阳落山之前会接我们回去。后来大旱,村里很多人都劝娘一块出去逃难,要么带着我们回江南的娘家。可娘怎么也不肯,她怕我们走了,你就找不到我们了。”紫冰的泪水像席卷而来的山雨,汹涌而急促,“娘天天沿街要饭,直到她饿死,仍是天天挨到村头等你。这就是你的情分,你的承诺。要不是你的承诺,我们可能回到江南,娘就不会饿死。”
林老爷失声痛哭:“我对不起你娘!我对不起秀雨啊……”
紫轩赶紧过来扶住父亲,张开嘴却难过地不知道要说什么。林老爷哭了一时,渐渐缓和了情绪,见眼泪滴到紫轩大红的礼服上,忙伸手擦拭,瞧见紫轩腰间的玉佩,似是看到了什么希望,慌忙抓起来,又从怀里也掏出了一块放在一起。
打眼一看都知道,这两块玉佩是一对,只是紫轩那块完好无损;林老爷这块似是摔碎了,又用金镶玉之法修补好了。林老师颤巍巍地托着两块镂空雕花的玉佩在紫冰面前:“紫冰,你看。这就是我和你娘定情的玉佩。”
紫冰只看了一眼,眼神就望向了别处,语气平淡了很多,远不似提起她娘时的满腔愤懑:“当初是我摔碎了玉佩、惹怒了林家老太太,才卖我的。也许我的命真是不及这玉值钱……你以为这样就修补了?金戈利器早已伤了玉的祥和之气。况且裂痕尚在,抹不去的。”
林老爷仍是托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有罪!紫冰,孩子,往后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咱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呢。你不认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你对我一无所知,在今天之前,你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还活在世上。你现在居然站在这说,我们血脉相连?”紫冰平缓清冷的语气不像是在跟人对话,倒更像是自嘲。
这比之前的控诉更让人看不到希望。紫轩心中甚是煎熬,抹了眼泪过来劝道:“姐姐。没有爹哪有我们?生命都是爹给的。”
紫冰望向他,冷峻的眼神让紫轩生畏:“你是说我欠他一条命?有机会我会还的。”说完决然而去。
本是一场喜事,弄成这样,八王心中不忍,本要出来解劝,却发现一旁的紫云早已哭泣地不能自持。八王扶住紫云喟然感叹:“哎,在你生死未卜的时候,她那么怨我,都没有这般愤恨的神情。”
八王扶着紫云回客房坐下,任由她哭够了,才说:“咱们总不能看着紫冰这样。方员外托我说和呢。”
紫云道:“与理,父女天伦,是该认父;可是与情……你知道吗?我从小看尽了姨妈和紫冰的辛酸。我父母去世的早,可在我对家的记忆里充满了爱;紫冰不同,她看到的都是她娘的苦。这么些年的积怨,你让她能怎样?”
八王亲自绞了条热手巾给她擦脸,抚慰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平时恭顺和善的紫云忽然强硬起来:“你知道林家都做了什么?”说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来了。
八王只得轻轻拍着她:“好了好了,先不说了。”
紫云揩静泪水,哀哀地说了句:“这件事就任由冰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