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郑王府宴 下

  紫冰不动声色地拉过披帛,不想火花的蔓延速度远远超过她的预计。若是擅自起身扑火,便失了礼数。况且皇上和王公大臣都在厅上,此处情状一眼便望到底。为了不失八王夫妇颜面,紫冰只得悄悄疾声催促:“姐姐,快敬酒。快!帮我!”
  紫云见紫冰如此情急,便起身敬酒。紫云身为八王妃,本是命妇之首,首先敬酒也是合情合理。紫冰亦随之起身,伸手拉起披帛。
  “着火了!”兰馨惊叫道,“姐姐你的披帛着火了!”
  紫冰纵身一跃跳到了筵席中央。着火的披帛便随着紫冰舞动起来。
  “晚辈祝郑老王妃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妹妹紫冰仰慕老王妃之德,特献舞贺寿。”
  清霭已知趣地为紫云借来了琴,紫云便依紫冰节奏拨动琴弦;紫冰历来不善歌舞,但所幸武功精妙、内力深道,她便依照软鞭的武功之法,甩动纱帛。纱舞火光别有风味。
  因看到后园火光闪动,前厅的后廊上已有人三三两两的凑着观看。
  “这是哪个府上的诰命?”
  “回皇上,是南清宫的。”
  八王听到宫人细声细语的回答,忙凑上来一瞧,竟是紫冰,心中一紧。
  “是皇兄府上的?”
  “是内子的妹妹紫冰。”
  “哈哈,嫁出去个柴郡主,又来了个紫冰。皇兄今生当真是疼惜妹妹的。”
  八王拱手笑道:“皇上见笑了。紫冰年少张扬,愚兄一定好好教养她。”
  “都规规矩矩也无甚意趣。有机会让刘贵人也试试这般起舞。”
  八王见皇上看着舞蹈却不忘提起刘娥,便放了心,恭维道:“刘贵人舞姿定然高出百倍。”
  一舞终了,火也熄灭了。兰馨带头鼓起掌来。
  紫冰俯身跪拜道:“恭贺老王妃仙寿永昌,鸿福齐天!”
  “那这着火是什么意思?”
  紫冰听声音就知道是叶夫人,头都没回:“火乃兴旺之意,红光舞动,可不是鸿福齐天吗?”
  “好孩子,快起来。多谢你费心!”郑老王妃笑着夸奖,“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些功夫在身,只是不及你的轻巧精道。”
  紫冰躬身道:“我听说过老王妃当年沙场上的英姿。晚辈不过是江湖之末的萤火之光,怎能与老王妃于国于民有功的明月之辉相较呢?”
  “好了,快入席吧。”
  众人按着次序给郑老王妃一一敬酒,不在话下。
  散席后,八王、燕王等忙着送皇上回宫。八王妃、燕王妃和佘老太君几人便张罗着收拾。紫冰让清霭去跟着紫云帮忙,自己在后院凉亭里等候。她把燃着的披帛放在鼻尖嗅了嗅,虽然被烧焦了,但仍掩饰不住隐隐的酒味,难怪火苗会蜿蜒的那么快。紫冰嘴边扯出一丝鄙夷的笑意——叶夫人真是费尽心计啊!可是她为何要处处针对我?
  正想着,叶夫人的声音闯进耳朵:“姑娘刚才一舞真是巧妙!”见紫冰漠然,又道:“只是有些事能掩饰的过去,有些事却不行——比如说,出身!”
  紫冰不想与她纠缠,起身便走。可身后的声音却紧追不舍:“近来我们要给云龙议亲了。我记得当年跟姑娘说过,我们呼延王府的大公子是断不会娶个出身不好的人。还请姑娘自重!”
  听这话,紫冰身体僵立在原地。这话说的很明白了——云龙议亲的对象绝不是紫冰!对于紫冰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让她不知所措。
  当年她在呼延王府养病的时候,叶夫人确实提醒过她云龙成婚的对象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彼时,紫冰与云龙之间更多的是生死之谊,并无他想。叶夫人平白无故地觉得她住在府里耽误了云龙的婚事,在她失明无助的时候下了逐客令。紫冰所感伤的不过是处境苦楚、人情凉薄,不得不离开。
  而今日,紫冰早已跟云龙两情相悦,从未想过分开……紫冰如坠冰窖,寒彻身心,却又惊慌地汗湿了后背。她失神地静默了一时,才挺直身子,捋顺了臂弯的披帛,轻盈典雅地一步一步远去。只是,那看似轻盈的一步一步,重重的都踩在她自己的心上,连兰馨远远地叫她都没听到。
  星空垂暮,华灯初上时,八王妃紫云才回到南清宫。管家齐平忙迎上来:“王妃,王爷等您吃晚饭呢。”
  “好。麟儿呢?”
  “小公子一天都很好,乳母已经喂过了。想是要睡了。”
  “好。你去忙吧。”清霭随紫云看了麟儿,又服侍着紫云回屋更衣、用膳。
  八王有些等急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今儿老王妃高兴,非留我吃晚饭。”紫云亲自给八王盛着饭笑道,“劳您大驾等着。我看着你吃。”紫云见八王生气绷着脸,就双手把筷子举到眉间:“夫君,都举案齐眉了,还不吃?”
  八王撑不住笑出来。
  紫云见紫冰不在,问:“冰儿不是回来了吗?让她来陪你吃。”
  “紫冰?她没跟你一块儿?”
  “郑王府的家人说紫冰早就回来了。”
  “她回来了?怎么一下午都没听见她的动静。”八王疑惑道。
  清霭见两人面面相觑,忙说:“王妃别急。我先回去看看,叫姑娘来吃饭。”
  “你慢慢吃,我也去瞧瞧紫冰。”
  主仆二人走到清逸斋廊下时,见屋里没有点灯,很是诧异,快步进了屋。过了屏风就见紫冰仰面躺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屋后书房廊下的灯光透进来,浅浅地勾勒出紫冰的脸颊,犹如剪影一般,木然、单薄、毫无生气。
  紫冰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想想任何东西。可越是不想,这些年的过往越是历历在目,一刻不停。她躺倒在藤椅上,闭上眼睛想要躲避眼前不断闪现的画面。可她仍是醒着,怎能不想?闭上眼带来的黑暗,让她想起那一年在边关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靠在云龙的肩头。那时,他们生死未卜,靠着却是那么踏实。
  似乎有人在下面托住了下沉的灵魂。
  似乎那时就是一生一世。
  而后在江南,云龙也跟外婆承诺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要一起白头的。她以为点点滴滴相知相许的美好,就会顺理成章地汇成一条河流,一切水到渠成。
  可眼下,一生一世竟是痴人说梦。时光悠悠,竟成监牢,把自己牢牢地困在里边,动弹不得。而她自己也没想挣扎。
  她就是这样,对于自己的情感,总是剪不断、理还乱。才从一个樊笼里出来,又进入一个。她不想哭,这样显得自己很没用。可忍着忍着,眼泪还是冲破了她紧闭的眼睑,流淌下来。
  渐渐地心灰下来,情绪反倒平静了许多。她就那么睁眼躺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待天色暗下来,脸上的泪痕也干了。
  紫云侧身瞧着以为她是睡着了,本打算给她盖上毯子,却见紫冰睁着眼,更是吓了一跳:“冰儿,你怎么了?”
  紫冰非但没有说话,连眼珠都不曾动弹,只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紫云慌了神,嘴里叫着“冰儿,冰儿”,一手往紫冰额头上摸,一手扯着紫冰的手掐虎口。
  紫冰微微动了动,撤回手臂仍放在自己身上。
  “冰儿,你这是怎么了?说句话啊。”
  紫冰这才看她一眼,清冽的眸光仍有些愣怔:“没事。只是有些醉了。”
  紫云俯身摸着她的脸,心疼道:“你吓死姐姐了。缓一缓神,咱们吃饭去。”
  来到餐厅,饭菜基本没动,八王在桌上铺着一张地图,用手指丈量着什么。
  紫云关切道:“怎么不吃了?”
  八王方抬头说:“你们都不吃,我一个人吃着什么趣。来,紫冰来的正好,再吃点。”
  紫云嘱咐春草和清霭去把饭菜热热,八王趁着空仍看他的地图,紫冰见桌上有壶酒,抓过来,倒着就喝开了。
  “醉了,还喝?”紫云夺过杯子怪喃道。
  紫冰拨开紫云的手,仍往嘴边送:“酒醉怕什么,就怕心醉还不自知。”一颗光亮的泪花漾过紫冰暗淡的眼眸,在八王夫妇没有觉察之时,已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八王还是觉出语气的不同,关注点从地图上转到紫冰的脸上:“怎么,今天出了风头,还不高兴?”
  “醉里高兴有什么意思,醒了总是一场空。”
  紫云也觉出紫冰的异常,刚要细问,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紫冰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没等八王动筷子,自己就往嘴里塞:“饿了,吃饭。”
  两人不好再问。饭后八王惦记着公事,紫云去照看麟儿,一夜无话。
  次日起床,清霭见紫冰一上午都寡言少语,就端来一杯酸梅茶给她喝:“姑娘,解酒的。”
  紫冰放下笔摇头苦笑:“还嫌我心里不够酸啊?”
  清霭不解,凑近却看到桌上的字迹:“误入桃花源,一梦二三年。”
  “姑娘这是要变酒鬼了?”清霭玩笑道。
  “醉在武陵不好吗?”
  “别醉生梦死了。”八王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紫冰,有事让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