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帘卷西风 下

  紫冰等了一时,听没有动静了,方用手挡着光,揭开瓦往里望去:只见一个楼梯通到下面,别的也瞧不出什么。有了这个收获,紫冰打算抽身回去跟八王商量了再说。正要翻身下来,她瞥见老鸨正轻声招呼着小姐们从一个屋子里出来,自己又亲自关上了门,让一个龟奴在门口守着。
  紫冰觉得奇怪,莫不是辽国的细作在这屋里?紫冰潜在屋檐下,戳破窗户纸朝里望去:只见一个人斜趴在桌上。
  紫冰还未猜出此人是谁,觉得手上的镯子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兰馨。
  紫冰故意弄出点动静,引开了龟奴,自己从靠上的窗子一跃而入。她拉着兰馨轻声唤她,可怎么也唤不醒。
  紫冰思忖若是带着兰馨,从正门出去怕是会寡不敌众,况且青楼有的是下三滥的手段,远不及真刀真枪地对打。她在屋里转了一圈,见里间有一扇窗对着外边街上,可以作为退路。
  紫冰正琢磨着把兰馨弄出去,自己也觉得瘫软无力。她猜想应该是迷香,可是自己竟毫无觉察,而且效力竟如此之快如此之大。看来青楼下三滥的手段还是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她不能自控地倒在地上。隔着摇晃地珠帘,紫冰和兰馨就这样瘫倒着,如桌案上的羔羊,等着人宰割。
  紫冰意识尚且清醒,竭力想着自救。她从怀里摸出银针,可使了半天劲都刺不中手背。
  正着急着,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紫冰一惊,听到熟悉地声音急切地叫道:“兰馨!”
  紫冰抬头见是云龙,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用力想要往外爬。
  云龙听见动静,撩开珠帘见是紫冰,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抱起兰馨出去了。
  紫冰缓缓抬起的手,在空中抓不住任何东西,空有眼前的珠帘来回晃动。珠光宝气晃得紫冰眩晕,意识越来越迷蒙,她只好孤注一掷竭尽全力抓住脸盆架。架子歪斜掀翻了铜盆,水倾覆而下,浇在紫冰头上。
  紫冰趁着这股清醒劲踉跄地爬起来,翻身跃出后窗。沿着后墙转过弯,就再也走不动了。她靠着墙仰面坐着,心里湿漉漉的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紫冰觉得缓过劲了,才撑着回到南清宫。
  八王见状,问:“怎么了,这么狼狈?”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被人泼了水。”紫冰沉郁地答道,简单地把发现说了,就回房去了。
  不多时,云龙一路跑来南清宫,伪装贴的络腮胡子掉了一半随着飞跑在脸边飘摇也没觉察,连声问:“王爷,紫冰回来了吗?紫冰还好吗?”
  原来八王思量紫冰或许会自己单独行动,担心她的安危,特地让人送信到呼延王府。云龙闻讯赶到倚艳楼时,在门口碰上了六神无主的柳穗,才一路寻到屋中。只是他……待他折返回屋里时,紫冰已不见踪迹。他慌张地在青楼找了一圈,也没有结果。
  八王见他慌了神,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云龙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
  八王一把把手上的书往桌上一拍,怒道:“胡闹!管好你家里的人。”
  “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八王听到兰馨无端搅和也是有股无名之火,道:“你若是不能护紫冰周全,以后我也不烦劳你!”
  云龙甚少见八王这般对他说话,愧疚地行礼道:“王爷言重了,此次是我的错。”
  八王也意识到话说的有些重,略略缓和了些语气道:“若因为旁人,把她置于危险之地,不要再有下次了。”
  “不会了。”
  时至晚间,八王问紫云:“紫冰呢?她怎么不吃饭?”
  紫云道:“她说还有事要办。晚上就住在桃园不回来了。”
  八王一口菜嚼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不回来了?”紫云抿嘴笑道:“不是你让她去办事的吗?怎么,她出师了,你反倒不放心了?”
  八王隔着碗里洋溢起的热气,见紫云的神情平静而轻松,明白她并不知道内情,就不置可否地微微笑笑,只一味地喝汤。
  紫冰去桃园只是为了逃避。逃避谁,她也说不清,或许是逃避她自己的内心。她站在小院前,见不远处桃红如旧,想起今日之事,心里苦涩涩地疼。
  她拎了两坛酒去芦苇荡里的栈桥上,放纵地捧起酒坛猛喝了一气,渐渐地有了酒劲。她仰面躺着望见好月如水,像极了美人姣好的面容。
  她笑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兰馨爱笑,这说的是兰馨,不是她。
  她想起小时候,不开心就和师叔一块喝酒。师叔说喝醉了高兴,可是她,还是不高兴。
  云龙得到八王的口信,寻到桃园,紫冰已经大醉。云龙自知今天做事欠妥。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紫冰尚且还可应对一时,留下兰馨的危险系数会更大。他只是想把危害降到最低。可姑娘家心里的权衡不是利弊,而是他有没有第一时间把她放在心上?
  他扶起紫冰,唤道:“紫冰,紫冰,咱们回去吧。”
  紫冰醉眼惺忪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云龙啊。”
  “你不是。”紫冰一把推开,自己也趔趄的歪在一旁。
  云龙赶紧揽起她,安抚道:“我是云龙,你喝醉了。咱们回家吧。”
  紫冰甩着手:“我没醉,不用你管。你不是他,不是!”
  紫冰喝的太多了,纵然云龙揽着她的背,她仍不由自主地往后栽。
  云龙索性搂住她,安抚在自己肩上,轻轻地拍着。
  紫冰用手拍打着他的背,哭道:“你不是,你不是!生死攸关……那时候,我让他走……他都没抛下我。你才不是……”
  “我错了,我错了。”云龙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地轻声道。
  紫冰闹腾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云龙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回走。他走的很慢,并不是背不动。他只是想走的慢一些,一来这样平稳的步伐会让背上的紫冰更舒服些;再者,他也想背着紫冰多走一会儿。
  自去年他们从江南回来,看似情意已定,可是京中的情势、两人的身份、不得不应对的筹谋、各方因素带来的顾忌、不对等的消息来源,无一不在消磨着他们的感情。
  尤其是今年春节之后,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他们似乎各自沿着各自的轨道忙碌着,很少重合。他们之间的种种传言和误会,如那根拿不起的绣花针,没有在属于两人的丝帛上绣出繁花似锦,反而戳出了千疮百孔。他们之间的情愫变得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而此刻,他们真真切切的在一起。
  紫冰就在他的背上,他们的步伐一致;云龙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紫冰的心跳,他们的心跳一致。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背着紫冰走在夜空下,他也没有想到夜晚郊外的环境——桃园、荷塘、房舍、甚至虫叫都让他内心无比安宁。这种感觉曾经在江南紫冰的家乡也有过。
  他犹如佛经中的顿悟:这给他带来如此平凡而美妙感觉的一切,不是府第、无关宗族,只是——家园!
  云龙微微回头看看在他肩头熟睡的紫冰,露出满足的微笑。他加快了步伐背着紫冰稳步朝着那三间草房走去,他想快点回家。
  云龙守着紫冰,屋内昏黄的油灯下,一切显得宁静而又祥和。云龙看着床上熟睡的不仅仅是紫冰,而该是他的——妻子!
  他想着想着一时无法自持,缓缓走近紫冰身侧,见她脸上还略有泪痕,就伸手轻轻拂去。紫冰虽仍有忧愁在眉间,但皆是把他放在心上的缘故。彼此都是心上的那个人。
  云龙俯身在紫冰的嘴唇上轻轻一吻。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吻人,而且是吻他心爱的人。他显得慌张而急促,他甚至没有辨出亲吻是怎样一种感觉,心中的甜蜜已经涌上头颅。他的脸想来是泛红的,他的耳朵发烫,他听到的心跳声似乎加重了几十倍,犹如晨钟暮鼓一般响亮、深重。他退身几步,想着如果这样朝夕相伴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出了一回神,又回身往杯里添了点茶水,开门出去了。他希望屋外微凉的空气能够冷静一下自己泛热的头脑。夜已三更,若留下来难免节外生枝。万一叶夫人再像上次一样闹起来,岂不是让他有关妻子的梦想渐行渐远。他踟蹰了片刻,想着紫冰已经睡安稳,便骑马回府了。
  清晨紫冰醒来,觉得有些口渴,见床头桌上放着一杯茶,顺手端起来喝了两口。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只是依稀记得云龙来过,她哭着打他。
  她恍惚了须臾,掀起被褥起身,才留意到:桌上蓄满的茶水、平整盖在身上的被褥、燃过的油灯都是云龙来过的痕迹。她觉得云龙一定在,或许此刻就在院子里。
  她想要冲出去,不是像以前那样两人相视而笑,而是从背后抱住云龙,伏在他背上告诉他:自己是多么的怕失去他!可她不敢正面对他讲,她怕他眼里会有哪怕一丝犹疑的目光。她不想被比较、被选择。她只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她怕失去他!
  她冲出去,云龙并没有如她所想的会在院中。她又急切地推开耳房的门,房中空无一人。
  紫冰长久地站在院中,四处张望,企盼云龙的身影会出现在院外。当看到院外拴着的孤单单地一匹马时,她明白过来:即使云龙来过,他也已经抽身离去了。
  她失落地回到屋里,失措了好一会儿,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她心中苦涩:她明白云龙的离去是为了避嫌。当初叶夫人闹过的一幕横亘在两人之间,情意终究敌不过家规。纵使当初浓情蜜意,长久地消耗下来,也如这冲了多次的茶水一样,茶会淡、水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