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 浸月水阁 下

  恍惚间湖面一盏灯光渐行渐近,紫冰即刻清醒过来。她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分明没有听见哨声,怎么这样快就……她盘算着就算此时叫醒紫云,怕也来不及脱身,还会暴露退路,不如先稳住阵脚,看看情况再说,她静静地坐着等待来人的靠近。
  等船略近些,紫冰见船上只站着一人、划船一人,心下放心了大半。是夜下弦月,月出东天。船在东,紫冰在西看不清来人的面目。
  约摸还有一丈远近,紫冰猛地抬脚撩起一波水——那一抬脚是用了内力的,勾起的一抔水飞向船头,打灭了灯笼。
  船上人明显一惊,身子晃了晃。紫冰趁机,凌波微步就跳上了船头。船头受力不均,剧烈的左右摇摆。船上的人虽站不稳却忙出手相扶:“姑娘?”
  紫冰才看清:齐平立于船身,褀瑞划船。紫冰顾不得放下衣裙遮住腿脚,上前就问:“阿翁,什么事?”
  “姑娘莫惊。王爷说夜长困乏,让我给姑娘送些点心。”齐平重点起灯笼,提起手里的食盒。盒里放了两碟点心,一壶酒。
  紫冰打开酒壶盖子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紫冰苦笑:“这是践行吗?”
  “这是王爷珍藏多年的玉醅酒。王爷说姑娘喝两杯解解乏就好,千万别贪杯!”
  紫冰点点头接过了食盒。
  “王爷让我给姑娘带句话。”齐平郑重道。
  “什么话?”
  “王爷说若是万一……让姑娘护着王妃和世子好好过日子,千万别想着为他报仇。”
  紫冰低头忍了忍眼泪,声音微微哽咽道:“我知道了,叫他安心!”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细细密密的雨点敲打去紫冰的困意。她把双脚从水里拿出来,回头细听:紫云母子还在安睡。她微微笑笑,用手揉着麻木的双腿。
  清霭拿了个手巾来给紫冰擦水:“姑娘一夜没睡了,去歇会儿吧。”
  紫冰被清霭扶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会儿道:“还睡不了呢。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后边看看。”
  “我去吧?”
  “听我的。”
  清霭只得给紫冰拿了把伞,送她下船。
  紫冰穿过暗门,见是一片泥沼地。她用脚试探了一下,如八王所说:水刚没过脚面,就踩到了板桥。板桥一边疯长的杖藜正好可以作为过桥的凭仗。她沿着板桥探着前边的路。
  待她回来时,刚出暗门就见一条船停在阁前。紫冰心中一紧,疾声问道:“谁?”
  “姑娘,是我,祺瑞。我来送早饭。”
  “怎么这么早?前边怎么样?”
  “暂时还没事。”祺瑞解释道,“八王想趁早出去办事,怕一会儿没时间照顾到这儿。就让我先送来了。”
  “那就好。”紫冰接过食盒示意祺瑞及时回去,“哦,对了,我昨晚想到一个人,叫李继宣,曾经救过曹国公。你回去跟王爷说说,也许他能解了困局。”
  “好。我回去就跟王爷说。”
  八王得到消息,立即起身去寻李继宣。李继宣沙场宿将、擅于奇袭。当年太宗雍熙北伐,曹国公十万大军溃败。是李继宣率领本部几千人逆向攻击辽军,成功击退辽军的进犯,掩护了曹国公大部队的撤离。
  这是曹国公今生唯一的败绩。他平时甚少提起,也只是当年在杨四郎的墓前,出于愧疚说起北征之时,因为粮草供应不上,整个东线溃败,带累了杨老令公。如果不是李继宣救他,恐怕这把老骨头都回不来了。
  八王虽不了解内情,却听说过李继宣之名。一路打听到他的府第,八王以晚辈的身份递名帖拜访。
  李继宣得知八王的来意,为难道:“我赋闲养老多年,没有兵权,这事办不了啊。”
  八王拱手拜道:“将军,邓国公已经调了中牟县的屯兵来,今天就能到。可全权交给将军调遣。”
  李继宣也是爽利人,一听有兵道:“好!走,去找邓国公商量商量。”
  八王三人商量了一时。李继宣建议邓国公张永德不要安抚守城将士:“你也别不分日夜地在这儿守着了,随他们去。”
  “老弟,你这是哪一出啊?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哪还有险可冒?”张永德知道李继宣用兵爱不同常规,可眼下的局势,还是担心。
  “国公放心吧。现在看似平静无事,不过是你强压住的。让他们动起来才好各个击破。”李继宣解释道。
  “还是稳妥点好。皇城不比你在外将兵。”
  “你们等等看。他们不会真的要反,况且各有私心,就算是反也反不起来。”李继宣胸有成竹,“中牟的兵不是快到了吗?我会再布道防线的。放心吧。”
  八王稍有安心,道:“邓国公也只能调动京城的兵力。中牟的兵力不足,大部队还得等兵符到了才行。”
  “没事。先解了内忧,再一致对外。”
  邓国公点点头:“其实,辽军攻京城,还不是为了北方的战事。现在双方僵持,得想个办法解决外患才是长久之法。”
  李继宣想了一时说:“邓国公还记得李汉超吗?”
  “三千兵士守住契丹十七年的李汉超!怎么不记得?”邓国公叹口气,“只是李将军去世多年。”
  “不!”李继宣摇手道,“他儿子在!当年太祖征战太原,汉超之子李守恩随父从军,斩辽军三千首级。那时他才16岁。太祖都夸奖他日必是将帅之才。”
  “他现在在哪儿?”八王邓国公忙问。
  “驻守忻州。”李继宣又道,“这次战事没有涉及到河东路。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动作。”
  八王问:“两位长辈,可跟他说得上话?”
  邓国公摇头:“我虽说常年在太原,也很少与军中来往。不认得。”
  “可以去请他母亲说话。听说李守恩侍母甚孝。只是——”
  八王见李继宣欲言又止,道:“事情紧急。将军有什么顾虑尽管坦白告知晚辈。”
  “只是李守恩擅自出兵的罪责,得你们赵家人担起来。”
  “将军尽管放心。”八王示意祺瑞递上金锏,“太祖亲赐金锏在此。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绝不带累诸位将士。”
  李继宣点点头:“邓国公再辛苦一天,我带王爷去见了老夫人,就来替换你。”
  “尽管放心去。我这老骨头撑得住。”
  李汉超夫人张氏已经年逾七十,却耳聪目明。听了八王二人的来意,又得知了李守恩可能会遇到的风险,张夫人道:“莫说太祖对我们夫妇有恩,作为大宋子民,就算为了自身,老身也愿意出把力。我这就给守恩儿写信。来,你们说,我写。”
  外部的该做的都做了,只能等着李守恩有所行动。城内,李继宣用中牟的将士换掉了原本的守军。他又派被胁迫的兵士从城内的地下水道,通过护城河达到城外去伺机搅扰辽军。
  他规定:不准擅自行动。十人一小队,各队乘辽军不备放火烧营寨。不用求多也不用攻击,烧着几个营帐就跑。等火熄灭了辽军安宁了再来烧。两三天内不断重复。这些士兵有家人在辽军手里,自然尽心尽力。
  开始几次,辽军必然整装迎击。可反复多次,辽军发现不过是小事故,以为是周边宋人发泄怨气所为,也就放松了警惕。李继宣便让他们趁乱俘虏一两个辽兵,问出宋人家眷关押的地点。在又一次故技重施辽军不以为意的时候,士兵们救出了家人,解决了后顾之忧。
  八王拿了呼延王爷的兵符又调来了周边州郡的驻军。李继宣带领的三万军队大有关门打狗之势。耶律王爷的斡鲁朵只有一万人,只得火速撤退回澶州北城外的大本营。即便如此,一路上也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汴梁城的危机解除了,八王从浸月阁接回紫云姐妹。
  紫云怪喃道:“你这当爹的也是真忍心!麟儿在这都憋坏了。”
  八王并不解释,抱过麟儿亲了亲,指着紫冰笑道:“要怪就怪你姨妈。谁让她输了那么多?”
  紫冰笑了一声,故意没好气地问:“走不走?”
  八王三口和祺瑞一条船,紫冰和清霭、春草一条船。紫冰乏极了,上船便躺倒在船身里。船行水中,春草对正划船的清霭笑道:“姐姐快看,姑娘和王妃像不像荷叶和荷花?王妃穿着粉红衣裳站着,姑娘一身水绿正好又躺着。”
  八王的心情很好,笑着说:“果然像。”
  紫冰懒懒地笑笑,翻身睡了。到渡月桥下船时,紫冰已经睡熟了。清霭轻轻摇着唤她,紫冰一动不动。八王知道紫冰两天三夜不曾合眼,此时散了劲自是瘫软昏睡,又不能向紫云言明,便吩咐:“把船栓到柳树底下阴凉处,让她睡。”
  紫云道:“这怎么行?”
  八王笑道:“大雨刚过,凉爽气还没褪去。再加上过雨荷花满湖清香。此处安眠正是风雅。”
  紫云无奈地皱眉笑道:“你当真把她惯坏了!”
  八王大笑:“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嘛。”
  紫冰一觉睡到枕霞时分方醒。清霭瞧见她醒了,便过来邀她回房。
  “不急……”紫冰枕着胳膊仰面躺着,“你去把红豆叫来。”
  红豆是茱萸的孪生姐姐。几天前,紫冰和清霭见几个小丫头在花园里摘枇杷。一个小丫头敏捷地爬到树上摘了半篮子要递给树下的同伴。谁知脚一滑、身一斜,眼见要跌下来,紫冰忙往前跑。
  谁知小丫头不大惊慌,张开双臂侧身倚着一个树枝,减缓了下落的速度,脚触及下边树干时又一弹,抱住了主干。紫冰见虚惊一场,也不再近前,免得她们拘谨。只是树下的同伴所惊不小,叫她快下来。
  “没事,你们等着。”那小丫头说着,竟从三四尺高的树上蹦了下来。
  紫冰忍不住多看两眼,对清霭笑道:“平时看着茱萸腼腆,没想到还挺泼辣。”
  “姑娘,这是红豆。她跟茱萸是双胞胎。”
  “双胞胎?红豆、茱萸,这名字取得好。”紫冰默念道。
  “能不好吗?王爷起的。”
  见紫冰诧异,清霭解释道:“她们姐妹俩当年跟着父亲来京城讨生活。她爹染了重病,欠了客栈的钱。店老板要卖二人抵债,被祾瑞碰到了。她们那时也就七八岁,祾瑞只好把她们带回来了。她们原本没名字,就叫大丫二丫。王爷就给起了红豆、茱萸。”
  紫冰笑:“红豆、茱萸、清霭、春草,王爷还真是喜欢王维。”当时说笑也就过去了,在浸月阁这两天,紫冰倒是又想起她来。
  待红豆来到渡月桥边,紫冰懒洋洋地伸出手示意红豆拉她上岸。红豆一手拉着船绳,一手伸过来拉紫冰。紫冰故意晃动船身,来回摇曳。红豆站不稳,往前一趴差点掉进水里。还好她机灵,一把抱住了船舷,身体就这样撑在了船和岸之间。只是她没有功底,这样也只能撑的了片刻。紫冰微微笑笑,拦腰扶起她,一跃就上了岸。红豆忙不迭道谢。
  紫冰道:“要是会武功,你就不会掉下去了。”
  红豆仰起脸问:“我能学吗?”
  紫冰点点头,又问:“你想学兵法吗?”
  “我又不去打仗,学那个做什么?只要学点功夫,能保护人就行了。”
  “学功夫爬高上低的,你不怕吗?”
  “不怕。我爹以前帮人修房顶,都是我上去给他递工具。妹妹不敢上去,我就不怕。”
  紫冰跟八王夫妇商量:“以后别让红豆做家务了。我另有用处。”
  紫云笑道:“我瞧着你前一段喜欢茱萸,怎么又要了红豆去?”
  “我是喜欢茱萸。不过这次红豆更合适。”
  见紫冰故弄玄虚,八王也不问究竟,只笑笑:“随你。”
  紫冰给红豆说了练基本功的要领,便交给祾瑞去教她。
  八王趣道:“你自己收的徒弟,怎样偷懒让别人教?”
  “她不是我要的人。”紫冰说起了有些惋惜,“祺瑞他们再好,也不能近身服侍姐姐。让她学点功夫,以备不时之需。我也多个援手。”
  紫冰思忖了片刻又道:“我想,以后就不要让她们两姐妹同时在外边出现了。茱萸在明,红豆隐在暗处,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便利。”
  八王指着她笑道:“你呀,一人双影,怎么想出来的?也好,也算多个暗器。”
  “红豆的资质也只是能办些小事。”
  “何妨?让她尽力学就是,不必勉强。”八王瞧着紫冰赞许道,“我有宝剑在手,何须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