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义绝

  苏锦睁开眼睛,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水中,不料周身竟被熊熊烈火所包围。火焰无比炙热,苏锦扯起衣袖护住了口鼻,这是……赤焱业火?苏锦一个翻身跃上断崖,这才在火焰的中心发现了三个人。
  一个姑娘被捆住手脚,困在火焰的中心,任由火焰吞没她的身躯,苏锦没有丝毫犹豫,提剑便向锁链砍去,却劈了个空,自己的身体甚至直接穿过了横在半空中的铁链。莫非在这个空间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吗?不过,在越过那姑娘身边的一瞬间,苏锦看清了她的容颜,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和一身与那人偶相同的装束,她便是方才水中的那个倒影!
  不过更叫人吃惊的是,苏锦还见到了苏承英,并不是往日里端坐朝堂之上的那个“国主”,而是恢复了自已原来容貌的苏承英,只是比现在的样子多添得几分少年气,他手持银剑,半浮于断崖之间,脚下踏着的是一只赤色雀鸟——朱雀!“苏承英”眼中含泪,神情之中半是悲切半是愤恨,握住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却是死死盯住那姑娘身后的黑衣男人。
  黑衣男子整个人躲在姑娘身后,摇着扇子半掩着面,却依旧掩盖不了他脸上因为狂喜而扭曲的笑意。苏锦虽然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心中不由得便涌起厌恶之意,恨不得能立刻结果了这个穿的像只蝙蝠一样的男人。不过,立刻便有人替她这么做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苏锦面前掠过,交错之时,苏锦从“苏承英”眼中看到的只有决绝,下一刻,他手中那柄刻着龙纹的银剑便穿过那姑娘的胸膛,笔直插入了黑衣男人的身体。那一瞬间,苏锦也感受到了心口的剧痛,痛得她如同被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喉咙,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得发黑。恍惚中,她听得从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小锦!”
  声音很熟悉,可苏锦就是无力记起究竟是谁,她在恍惚中看见那个和自已有着相同容颜的女子,微笑着轻抚“苏承英”的脸庞,轻轻说了句什么便在烈焰之中灰飞烟灭,只剩下那黑衣男人的嘶吼回荡在断崖之间:“为了不让我看到龙族的秘密,可以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苏令尘,你够狠!也够蠢!”
  ……
  无言端坐在柱子后面,半天听不得那姐弟俩的动静,不由得探头张望了一番,这一看便见暗室的门正大开着。无言本就知道这殿中有暗室,但是除了苏国主本人,没有人能够打开密室的门,眼下这情况,无言虽有心想进去探查一番情况,但未得国主应允便私自踏入暗室实在不妥,思来想去还是去禀告国主为好。
  “白公子,”大殿外的廊桥上,苏承英清退了周围的人,大约是不想让白琢寒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背过身去,面朝留月阁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着:“本王不知道你对小锦的情谊有多深,但是本王要你明白,小锦是本王的义妹,是本王从小看着长大的,在本王心里比什么都要重要。若不是她性子倔强,本王何尝不希望她能安安分分地在这王城中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郡主。”
  “国主,您大约是误会了,我和小锦……锦小姐之前并没有什么私情可言,不过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义罢了。”说这话的时候,白琢寒的心里都是虚的,他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说了实话,却为何有种说谎的感觉。
  “本王不管你对小锦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苏承英猛地转过身来,眼神凌冽:“本王命令你也是请求你,这次去沐月国,绝对不能让小锦再收到任何伤害,你可以向本王保证吗?”苏承英抬眼正撞上白琢寒坚定严肃的神情,他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胸膛上:“琢寒虽然素来玩世不恭,但这次琢寒答应国主,绝对不辱使命,好好保护锦小姐,用我的这条命发誓!”
  苏承英轻叹一口气,作为锦都的国主,这龙域的主人,虽然看似坐拥天下,但是实际上他自己却是个被天下囚禁的人,最近的事情接二连三,直指锦都,作为国主的他,就算心里想着要守着苏锦,护她周全,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并不是信不过白琢寒,聪慧如苏承英,他早已从白琢寒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对苏锦暗藏的情谊,即使他此刻不说这些话,他也知道白琢寒必定也能尽全力保护苏锦,只是……
  “国主。”无言不知何时双手作揖地出现在苏,白两人身边,无言看了一眼白琢寒,面露难色,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开口。
  “你说吧,白琢寒他不是外人。”苏承英挥挥手,让无言平身。
  “回国主的话,锦小姐似乎是闯到暗室里去了。”
  苏承英心里一沉,虽说原本并未想向小锦隐瞒暗室的事情,甚至他对暗室设下的法术只允许他,玄武,苏锦和朱雀四人进去,只不过现在暗室里放着一件他还不想这么快让苏锦碰到的东西,流年鼎……
  见苏承英神色凝重地快步往大殿跑去,白琢寒料想是和苏锦有关,步子便自动跟了上去。
  苏承英一路直冲暗室,心中期望着小锦还未触到那流年鼎,不过这些思绪在他踏进暗室的那一刻便被击得粉碎。苏锦无力地漂浮在羊脂玉鼎之中,她身上水蓝色的衣裙漂在水中,宛如一朵绽放的睡莲。
  “小锦!”白琢寒见状便要冲过去,不想身前的苏承英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个瞬移便到了鼎前,一把将苏锦从水里抱了出来,一手扯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将苏锦湿透的身子悉心地裹了起来。苏承英抱着苏锦快步从白琢寒身边走过,一边吩咐无言快在留月阁里升起暖炉,他怀里的苏锦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伤心,她的嘴唇不住地抽动着。白琢寒想要跟去留月阁,却被苏承英拦下:“小锦我来照顾就好,你且回吧。”说完便匆匆消失在宫殿的尽头。
  “快,快走!这家的孩子是个天煞孤星,不吉利!”破败的院落里,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子抱着膝团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外的人对她指指点点,看着他们一脸害怕又厌恶地从院前绕过。虽说她年纪不大,但如同已经习惯了这满院被人乱扔的石块果皮,她也早已习惯了人们的“另眼相待”。阿娘在生她的时候便难产而死,出生时夜空里划过数道流星,不出两个月便闹起了旱灾,然后便是饥荒,整个村子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一半都不到。村里的人便开始疯传,这户人家出了一个扫把星,不仅克死了亲娘,还带来了灾祸。女孩的爹不得已将家迁到村子的边上,却还是依旧逃不过被人戳脊梁骨的命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五年,女孩的爹终究也是抵不住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抛下孩子一个人远走他乡。后来有人说女孩爹没走过久,便掉进河里淹死了,于是乎女孩身上的罪状又多了“克死亲爹”这一条。
  女孩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饿了便到后头的山上挖些野菜,捡些野果子吃,偶尔会有看不过去的好心人给她一口饭吃,大多数的时候,她便抱着膝团坐在门槛上看天上的云彩。不想,这样困苦却自由的日子终有一天也会戛然而止。那日,村长夫人带着神婆和家丁将女孩家的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来“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各位乡亲们,我家阿贵昨日上山玩儿,不想撞上了这小妮子,今日便病得卧床不起。我今天便要替各位除了这个扫把星,免得以后又有谁家的孩子莫名其妙地遭了秧!”村长夫人的大嗓门召来了众多村民围观,一时间群情激昂:“烧死她!”“烧死这个妖孽!”
  村长夫人给神婆使了个眼色,神婆便晃着手中的铃铛,挥动着木剑围着女孩口中念念有词,跳起了怪异的舞蹈。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神婆忽然口吐火焰,眼看正要点燃面前的柴堆,不想火苗却突然熄灭了。这天无风无雨,神婆也是诧异得很,连念几句旁人听不懂的咒术,只是不管她试几次,这柴堆上的火就像是被瞬间吸走一般,连半点焦痕都没留下。
  “师祖诶!”那老婆子喘着粗气指着一脸平静的女孩:“这小妮子还是个千年煞星,连老身的三味真火都奈何不了她。”
  村民闻言大惊失色,胆小的连退三步,恨不得一溜烟地逃跑,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神婆究竟有何法子治这妖孽。神婆从背后的包袱里拽出一根铁链,对着所有人说:“这是老身祖师爷传下的锁妖链,今日就留在这里替各位镇住这天煞孤星的邪气。还望各位给老身指个地方,好让老身封了这妖孽。”
  村长夫人闻言,一拍脑袋说:“村子后头还有座空屋,原来的人家在旱灾时死了,把这孽障关那里去吧。”神婆点点头,一边提着那锁链便往女孩的脚上扣去,然后像牵着一只牲畜般在众人的围观下,将她关进了空无一人的废屋中,又在门上贴了层层符咒,这才在村民们的簇拥下离开,等着去取她那丰厚的报酬。
  接下来的两个春夏秋冬,女孩都被锁在这栋屋子里,自生自灭,好在村里还有些人实在见不得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隔三差五地趁着夜深人静给小屋子里送水送吃的,冬天还塞些衣物,但都畏惧于村长,不敢多做停留。对于女孩子来说,那扇窗就是她与外界唯一的交流,窗外的星辰和日出便是她漫漫囚禁生活里唯一的乐趣。直到那一天……
  还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女孩听到门外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响,紧接着便是“哐当”——金属重重落地的声音,那扇门,那扇禁锢了她两年的门第一次打开了,透进来的阳光一下子照得她睁不开眼,明亮的晨曦中,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轮廓,慢慢向自己靠近。她本能地往后退,只是脚被链条锁着,她无处可逃,两年的光景,那扣在脚踝上的枷锁已经深深嵌进了肉里,一动便疼的厉害,于是,她也不再挣扎,平静地留在原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待眼睛渐渐适应了光芒,她才看清这个已经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身披华贵的玄色锦袍,披肩的长发用金饰束起一半,其余得便闲散得散落在肩头,让他显出几分慵懒之意。女孩见过的男人并不多,但她只觉得眼前这个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一个,面如冠玉,英姿勃发,那双如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自己,让女孩觉得莫名得安心。半晌,他似乎没看见女孩脸上的污秽,颤抖着将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女孩的脸颊,轻言道:“对不起,我又来晚了。”话音刚落,女孩脚上的枷锁便一断为二。
  苏锦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子轻轻牵起女孩的手,背着她慢慢消失在晨曦里,她终于记起了和苏承英的第一次见面,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对不起,我又来晚了。”是的,那个被囚禁了两年的女孩正是幼时的苏锦,直至今日,苏锦的脚踝上还留着枷锁的伤痕。小时候,她曾无数次问起这个伤痕的由来,朱雀总是告诉她是调皮弄伤的,现在想来,想必是苏承英亲手将苏锦这段不愉快的记忆给封印了。
  那么,苏承英,这个一直号称是自己哥哥的人,究竟还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情呢?
  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帷幔轻垂,中间绣着云雾缭绕的几座孤山,苏锦识得这是东华山,西边的山顶上立着一棵老榕树,年幼时苏承英和朱雀也常带她去东华山游玩,当然也只有苏承英这般“清新脱俗”的人才会在床顶装点上这边苍茫凄凉的风景。
  “醒了?”床榻边,苏承英正斜靠在椅子上笑盈盈得看着苏锦,却掩盖不了眼神中的担忧。
  “嗯。”苏锦应了一声,便要翻身下床,不想又是一阵晕眩,一头栽进苏承英迎上来的怀抱里。
  苏承英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别乱动,流年鼎这样的上古神器可是很耗损灵力的,骤然启用,你的精神可是无法承受的。”
  苏承英担忧的眼神又叫苏锦记起了初见他时的场景,不由得挣脱了苏承英的搀扶,靠在床柱上:“流年鼎?就是传说中能让人看见前世的神器么?”
  苏承英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他移开注视着苏锦的目光,扭向一边:“所以你还是看到了。”
  “看到什么?你希望我看到什么?不希望我看到什么?苏承英,你究竟瞒了我什么?”苏锦轻笑一声:“那鼎里的一切是不是都是我不该看到的,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还要责怪自己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都记起来了?”
  “是。”
  “记起来也好,反正总有一天你都会记起来的。”苏承英依旧不回头,喃喃地说着。
  “我问你,我前世是被你刺死的?”
  “是。”
  “为了天下苍生?”
  “是。”
  “那你这一世救我,待我好,只是为了偿还你上一世欠我的是吗?”
  苏承英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苏锦是不是看到了所有的事情,看到了他和她上一世的这段情,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苏锦的问题。这一世,除了偿还对她的愧疚,他还能再期盼些什么呢?苏锦既是上一世的她,又不是她,若是谈情,对苏锦不公平,对她更是不公平。
  苏锦见苏承英背对着自己许久不说话,心中便知晓了几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苏承英,你听着,上一世为了天下苍生,你不欠我什么;这一世,是你救了我,理应是我苏锦还你恩情。眼下,忘城已毁,你我之间再无羁绊。这次沐月国的事情了结后,我们之间就算是两清了吧,此后便不要再有瓜葛了。”
  苏承英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是到最后他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回过身来看苏锦一眼,仿佛是默许了与苏锦之间的约定。门吱嘎合上,一切都安静下来,沉寂得让苏承英不禁被寒意浸没,恰似上一世她灰飞烟灭时的感受,就好像在这一世,苏锦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
  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