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暗室

  “我说,你一直赖在我这里,难道大臣不会着急么?”苏承英批阅着奏章,瞥了一眼在卧榻上刚刚睡醒的莫子兮,这家伙不知发什么病,天还没亮便拖着一把卧榻出现在留月阁大殿内,什么话也不说倒头便睡。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苏承英被这么一打扰反而是精神了,再说龙族本来并不需要太多的睡眠,便起身点了香,顺便看两眼奏章。
  莫子兮伸了个懒腰,宽大的袍子拖在地上,这家伙的寝衣竟也是花团锦簇的绣样,倒也不怕硌得慌。“那帮老臣不知听了谁的唆使,成天逼我娶妻,这不来你这里躲个清静,也好叫这帮不做正事的大臣们着着急。”莫子兮说着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望着头也不抬批阅奏折的苏承英:“苏大国主怎么好意思数落我,你我认识了多少年,你亲自批奏折的次数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你皱着眉头?碰上什么心烦的事了?”
  确实如莫子兮所言,自锦都建立百年以来,都内大小事宜基本都是玄武在处理,自己不过是做个挂名的国主。本来是翻着奏折打发时间,等莫子兮醒来便能让他跟自己下棋,不巧便翻到了白城的折子,还是一本参了傅长轩的折子。折子中提到傅长轩罪责有三:为爱女大肆操办生辰,所用食具酒器以及花束等有逾礼制,是为其一;所邀宾客皆为王城中与其交好之官员,有结党营私之嫌,是为其二;为方便车马行进,将傅府通往官道上的侍卫尽数撤离,并迫使沿途的商户小贩早早撤离,是为其三。
  乍一看,似乎只是白城强加给傅长轩的罪名,勉强落实了“不忠不孝不义”的名头,大概是在宴会上被怠慢而心有不平,随便写个本子参一参,毕竟白城递的折子就和苏承英亲手批阅的奏折一样,用两只手便能数的过来。这两人素来便是面和心不合,傅长轩掌管赋税和国库,白城与他在军饷上多有争执,虽然不违反法度,但是总是谁也不肯多让一步,而当初正是因为傅长轩的大力举荐,才让幻琴夫人被派出城执行任务,此后便杳无音信,只追回一段枯骨。苏承英心知白城对于傅长轩多少都有些夺妻之恨,但是将近三十年都过去,两人一直算是相安无事,今天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白城将军在宴会上受了冷落,添了怨气,还是他只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苏承英心里希望是后者,白城是两代忠臣,恪尽职守,平时深居简出,挑不出一点错处。而傅长轩,除了平时出手阔绰外,苏承英知道他私底下也结交了一批党羽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家族的产业,大约也是商人的传承,苏承英并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需要认真处置,白城掌管着御穹侍和禁卫军,麾下自然也是有不少忠诚于他的将士。在锦都,傅长轩、白城和苏清将权力三分,互相牵制,其中又以苏清最为与世无争,除了公事,与其他两人私底下也鲜有往来。苏承英一琢磨,看来这件事还得找个与这两人都无关的人才能将这碗水给端平。他将无言唤进殿里,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无言点点头,便行了礼退了出去。
  “小语姐姐,你可回来了!”苏锦刚刚起身披上衣服,房门便被一个身影撞开,一溜烟儿地扑到苏锦的身上。“小东西,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听榕妈的话啊?”看着冬仔圆圆的小脸,心想榕妈这是养猪崽子呢,禁不住伸手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一捏。
  “可听话了,冬仔昨日还帮榕奶奶一起洗衣服呢。”冬仔手舞足蹈地给苏锦演示他是怎么洗的衣服,手里攥着的纸鹤也是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挥动”着翅膀。刚回锦都时,苏锦和白琢寒曾被苏承英诏到王城中复命,冬仔初来乍到得认生得很,说什么也不肯一个人留在白府里,不得已只能带着他一同进王城,苏锦现在还记得苏承英看到他俩牵着冬仔上殿时的表情,僵硬得好像是糊了一脸的米浆。几个大人议事,这个小家伙便满殿地闹腾,突然又没了动静,吓得苏锦连忙起身去查看,原来是不知从那里寻到张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叠起了纸鹤,只是叠得皱皱巴巴,苏锦看不下去,接过去叠好递给他,小家伙欢喜得不行,从此冬仔便随身带着这只纸鹤,不过好在王城中的纸张质量上乘,这般揉捏也丝毫不见有多少皱痕。苏锦低头看看眼前的冬仔,笑笑,小孩子真是简单。
  “小语姐姐,你又要出去吗?”冬仔自己爬上凳子,在上面晃着脚,看着苏锦起身梳妆。
  “是啊,姐姐要和你小言哥哥去见苏国主一趟”。苏锦伸手在冬仔的鼻头上刮了一下。
  没想到冬仔一听便急了,跳下凳子又一把抱住了苏锦的腿:“不行,你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冬仔这么乖,姐姐你有了小言哥哥就不要冬仔了是不是?!”小娃娃一下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听到“自己”名字的“小言哥哥”刚巧跨进房间,正欲敲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苏锦苦笑不得,这小家伙数日不见,哭闹的本事倒是见长啊。确实,自从苏锦搬去农家小院后,与冬仔见面的日子便一下子少了许多。她转头看向白琢寒,用眼神催促他倒是快想个办法劝劝。
  “哎哟,小东西!”白琢寒一手抱起冬仔,好像抱起个枕头一样轻松:“哥哥姐姐怎么会不要你呢,走走,一起进王城去。”
  “王城可不是随便能去的地方。”
  眼看冬仔嘴一咧便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哭闹,白琢寒连忙捂上他的嘴,哄着:“别听你小语姐姐,那王城又不是头一次去了,还不是你小语姐姐一句话的事情。”说完冲苏锦挤了下眼睛。
  苏承英也从没想过那么快又见到这“一家三口”,特别还是由高到矮地齐刷刷跪在自己面前,连上回那个吵吵闹闹的小娃娃如今也是一本正经地端坐着。“本王记得本王诏见的只有小锦和白琢寒两个人,难道王城的守卫已经是如此堪忧了么,凭空多个人也能进来?”
  无言连忙跪下磕头:“回国主,是无言的失职,见是锦小姐带的人,属下也未曾细问,还请国主赐罪。”
  白琢寒一把拽起无言,回头对苏承英说:“启禀国主,人是我带进来的,要罚也应当是罚在下才是。”
  “国主也知道,苏锦入王城素来无需禀报,无言自然也不敢拦我。”苏锦也起身陈情。
  “国主叔叔,是冬仔求着哥哥姐姐带冬仔来的,要打就打冬仔的屁股吧。”冬仔脸上挂着怯弱,说出的话却毫不含糊,白琢寒心里说真不愧是我“儿子”,有种。
  这一声“叔叔”唤的苏承英彻底没了脾气,这一下就将他和苏锦他们拉开了一个辈分,看着这“一家三口”齐刷刷地求情,苏承英只觉得喉咙口堵着口气,不上不下,叫他很是不舒服。半晌,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挥挥手让无言起来:“算了,本就不是你的错,要打也是打藏冥的屁股。”他又看了看站在眼前的三个人,叹了一声:“行了,你们都坐吧,还有正事要说。”白琢寒听完,把冬仔抱在自己身上,团坐到殿前的软垫上,顺手又放了个垫子在自己旁边,头冲着苏锦一点:“快来坐啊。”
  苏承英缓缓在大殿上坐下,扯着衣袖,他原是不想让他们来的,因为来到王城里,就意味着又有任务,便意味着苏锦又要去涉险。苏承英为苏锦建了忘城,便是希望苏锦能一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只是纵然他掐指一算能知天文地理,却算不出人世无常,忘城的覆灭和天生的禀赋却让苏锦不得不牵扯到这种种的事端中。
  “小锦前几日来呈的事情,本王已经派人去沐月国打探了个大概。三个月前,沐月国大将军仇夜叛变,带领叛军将上一任长老拜夜囚禁,自己坐上了长老的位置,将原本已经废除的奴隶制又重新编入律法,并且下令将所有抵抗的贵族或是将领统统贬为奴籍。”
  “那拜夜长老现在呢?”
  “本王的探子还未曾探得拜夜被关在何处,甚至于未知生死。拜夜深得民心,若是仇月想杀他,也必定不会像对其他人一样公开火刑,这次你们去沐月国,首要任务希望你们探清这障妖石这何人带来锦都的,二来希望能探得半点拜夜的消息,若他还活着,本王自会派人去救。”苏承英严肃地看了苏锦和白琢寒一眼,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做好自己的任务尽快回来,拜夜的事情只要给本王提供些消息就行,怕就怕这两个“爱管闲事”的家伙节外生枝。
  苏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苏承英心里在想什么她多少还是能猜到一些的,特别是最后几个字“本王自会派人去救”咬得特别重,明显就是说给她听的。
  “本王已经在沐月国给你们安排了一个住处,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应,绝对不许多管闲事!”苏承英素日里说话不温不火,今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总感觉像是吃了□□一般,他扫了白琢寒一眼,冷冷地开口说:“琢寒,你来一下。”说罢便往大殿外走去。白琢寒不知国主是何用意,看了眼苏锦,见她也是一脸疑惑,便将冬仔往苏锦怀里一塞,忙不迭地跟了出去。
  “小言哥哥要去哪儿?”冬仔在苏锦怀里仰起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
  苏锦拍了下他的头,“国主大人找你小言哥哥有事呢。怎么了,就这么不想和姐姐待在一起吗”
  冬仔连忙伸出手紧紧地抱着苏锦,拼命地晃着脑袋:“不不不,冬仔最喜欢小语姐姐了,小语姐姐很久没有陪我玩了,我们捉迷藏可好?”
  “捉迷藏?”苏锦环顾了一下大殿,空旷的大厅里此刻便这剩下了他俩和无言三个人,无言心领神会地行了一礼,便退到了柱子后面,给这姐弟俩留下个玩乐的地方。虽然不符合体统,但是无言知道就算是国主此时在殿上,必定也会清了殿上不相干的人,由着他们瞎胡闹。
  苏锦刚刚闭上眼开始数数,冬仔就跑得没影儿了,只不过冬仔不知道的是,他小语姐姐从小便在莽荒里行走,早已练就了听声辩位的本事,不用看便知道这小人儿往哪里跑了。一数完,苏锦便假装在大厅里兜兜转转地找起了冬仔,一边往方才听到的地方移动,游戏要是结束得太快,那小家伙又怎么会觉得过瘾呢?只是这孩子还真是会躲,苏锦一路走过去,总以为撩起帷幔便能找到冬仔,谁知那帷幔后面竟是空空如也,四周也竟无踪迹可寻,冬仔仿佛凭空消失一般。苏锦自信自己听声辨识的方向绝不会错,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抬头望了望大殿的横梁,立马又嘲笑般地低下头,心想这么个小家伙连走路都会跌倒,怎么可能爬上那么高的地方。莫非……一个念头闪过苏锦的思绪,她记得每回苏承英在自己面前显出真身来时,都是从这里的帷幔后面走出来的。换句话说,虽然看似这殿上的公务都是玄武假扮的国主在处理,但真正的苏承英应当是一刻也未曾离开过这大殿,这帷幔后头一定有他的密室,不过冬仔这么小的孩子,也能轻易找进去吗?
  苏锦掀起帷幔,那后面只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坐垫,苏锦走近,也没见那里有丝毫被翻动过的痕迹,她用手指轻扣墙壁,声音沉闷,不像是后面有暗室的样子,却听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谁?”
  苏锦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此时又真切地听得墙的另一面传来的声音:“谁?”
  “苏锦。”苏锦试探性地自报家门,一瞬间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却没料到眼前的半堵墙竟然真的消失了,现出了一个与留月阁大殿差不多大小的房间。
  苏锦慢慢走了进去,劈上的夜明珠随着她的走动,一个接一个散发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不一会儿便照亮了整间暗室。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整齐地摆放竖排一人多高的书架和锁柜,靠着几案最近的架子上收着各种奇珍异宝,精巧机关,案上散落着一些木屑,刻刀和茶具一看便知是按着苏承英的喜好摆放的,正中落着还没雕完的一座人像。人像下压着一页宣纸,上面写了两句诗词,苏锦总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庭前栽紫阳,身后揽扶桑”,字体苍劲有力,足可以见得写字之人的深厚功底。苏锦禁不住伸手将那人像拿起来,是一位穿着寻常素衣的女子,发髻挽起,虽然只是个木头人像,却能见得是个素净的美人。苏锦只觉得这女子与自己颇为相似,连神态都一模一样,只是自己从未做过这般的打扮,大约又是雕的月后吧。苏锦放下木刻雕像,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终于明白苏承英没事的时候为何能有三四日闭门不出,他差不多将这世间的新奇玩意儿统统搬到了这个屋子里。
  对了,光顾着四处打量苏承英的暗室,差点将找冬仔的正事忘了。这暗室虽然大,但是物品都摆得很是整齐,乍看之下根本藏不了人。苏锦注意到暗室的一角放着一尊羊脂玉鼎,幽幽地散发着微光,看上去藏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总是绰绰有余的。待走近了,苏锦才发现那鼎中都是水,根本没有冬仔的影子,伸手抚摸下这上好的羊脂玉,触手生温,那暖意顺着指尖便留到了心里,让人觉得安心。苏锦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羊脂玉鼎好似在与自己的心产生共鸣,就连散发出的光芒也随着自己的心跳声一暗一亮。
  她探头往鼎中仔细看去,不过是一汪普通的水,清澈见底,隐隐约约倒映着她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苏承英不会是拿这么贵重的羊脂玉鼎来储水吧?虽然依着他的性子,确实是会做这件事情的人。苏锦这么想着,正欲转身去其他地方找寻冬仔,耳边却又听得一阵声响,似是男子歇斯底里的号哭:“苏令尘,你够狠!”苏锦一愣,那声音不偏不倚,正是从那水底传来的,而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也愈发清晰,那汪清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铜镜一般,将苏锦的脸清清楚楚地投映在鼎中。倒影中的苏锦依旧略施粉黛,却精心将头发挽成发髻,苏锦伸手摸了摸自己束在脑后的头发,心中立刻明了这水中倒映着的只怕并不是此刻的自己,倒是与苏承英几案上的人像一模一样。苏锦贴近水面,想要听清那水底的声音,冷不防膝盖后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