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兄弟

  睁开眼睛的时候,白琢寒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眼前的世界分外开阔,但却昏暗潮湿,他背靠着一堵石墙,手脚都被冰冷的锁链牢牢地捆住动弹不得。只不过呢,白琢寒的想法只能说对了一半,他并没有死,但是他看到的景色和那些亡者看到的并无两样,因为此时他正置身于冥界之中。
  “你醒了?”低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白琢寒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头堆上坐着一个人,正扭头看着自己。那人的身形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一下子便回想起了失去知觉前的场景,回想起那个满脸愧疚,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人。
  “藏冥,看你在这里应该也是坐了良久,把小爷绑成这样,就只想问醒了没醒?”白琢寒冷冷地嗤笑一声。
  藏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听我说完话而已。”
  “哼。”白琢寒冷笑:“怪小爷瞎了眼,竟然会把溪宁托付给你……”
  藏冥卸下自己腰间的佩剑摆在地上,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说道:“我的名字确实叫做藏冥,不过并非是凡人,真实身份是……冥界龙族长子。白琢寒,其实说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兄长才是。”
  藏冥看出白琢寒正想还嘴,摆了摆手抢过了他的话去:“我知道将你强行带来这里是我的不是,但是事出有因,我将你绑着也是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地听我把话说完。”说完抬眼看着白琢寒:“你若是心中这火,可否待会儿再发?”
  他话不假,若不是此时自己手脚被束缚着,白琢寒必定会揍藏冥个杠头开花,只是看着藏冥那颇为真诚的神情,白琢寒只好将心里的火气勉强压下去一半,暂且听听他怎么说,反正我为鱼肉,也干不了其他的事情。他愤恨地从鼻子里往外出了一口气,不甘心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便是了。”
  “嘣”手上的镣铐竟然开了,白琢寒手脚一松轻巧地落到地上,这刚想发作便又被藏冥的眼神给堵了回来,不同于王城中总是穿着铠甲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今日的藏冥穿了一身墨蓝色窄袖长衫,与这昏暗的景色倒是极为相称,不像武将倒像个文质彬彬的文臣。藏冥背了个手在身后,一手指了指上头:“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白琢寒抬头望去,只见在这片夜色中并未见到漫天星辰,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钟乳石,鳞次栉比,最小的一块也得有上百年了,钟乳石群的正中间缺了一块,形状恰如圆盘,直径能容三四人同时通过,细看之下,那圆盘上还刻着精巧的花样,似乎是蝙蝠和仙鹤的模样。白琢寒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刚遇见久笙时它所说的话:
  “小爷可是冥界大门的掌钥……”
  对了,久笙曾经提过它原本就是冥界大门上的门栓,不知道谁将这大门强行打开它才被冲到了阳界。方才藏冥说他是冥界龙族,那么看来这里便是冥界不假,而这里想必就是冥界九域之中一处与阳界相通的大门了。
  见白琢寒神情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却并未搭话,藏冥只能自顾自地做解释:“我们站的地方是冥界九域之一的三寒城,曾经繁荣昌盛,堪比阳界的华都,不过现在如你所见,已经成了没有人烟的废墟了。”他打量了白琢寒两眼,只是他脸上依旧平淡如水,就好像在听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藏冥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才是他要说的重点:“白公子从没有到过冥界,对这冥界的事情自然是漠不关心的。那我就来说个白公子熟悉的,你头顶这个圆形的门是冥界大门,这道门的对面就是圣都,就是两百年前被灭了城的阳界龙域都城。”
  藏冥的语调平缓,没有起起落落,却让白琢寒的心重重往下沉了一沉。他记得苏承英和苏锦都说过,几座都城的毁灭都和冥界大门被突然打开有关,他曾想过是否是冥界的人起了异心,想借此机会吞并阳界土地,但是看眼前这副荒凉的景象,冥界大门的开启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这冥界大门原是为了调和两界阴阳而设,若非两界龙族中人,这门万不可能被轻易开启。冥界大门突然打开,结局你也看到了,阴阳失衡,两界都归于混沌。”藏冥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出事的时候,他的三弟拼死护国,同都城一块儿归于混沌之中,至今下落不明。而其他两个龙域的国主也在四处寻找复国的办法,不断地在阴阳两界漂泊。
  “那你找我来又有什么用,我既救不了阳界,对于冥界当然也是爱莫能助了。”白琢寒回想起元都的凄凉和灾民的无助,无力感又爬满了心头,令他说不出的难受,就算是贵为龙族又如何?自己只适合在御穹殿中浑水摸鱼,小打小闹,而拯救苍生,安定天下这样的事情大概只有像苏承英那样的人才做得来吧。
  “白兄错了。”藏冥转过身来,他脸上的轮廓即使在这冥界幽暗的境地中也显得菱角分明,透着坚毅与冷冽,这份精神气儿倒是和白琢寒的大哥白琢贤有几分相似:“这事眼下只有你能办的到了。”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解释道:“两域都城被毁,归根结底是因为阴阳失衡而耗损了灵气,灵气不复,当然无法令万物休养生息,只能成为蛮荒中的一座沙丘。要想恢复,自然是要均衡这两界的阴阳,如今我冥界这三城的阳气过旺,而阳界三座都城的国主至今下落不明,自然是没有办法和冥界一同施法来调节,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方设法去削弱整个阳界的灵气了。”
  白琢寒越听越觉得之前兴许是看轻了藏冥,这家伙看上去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然而内地里却打着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主意。若要做到他口中所说的削弱阳界灵气,就要削弱阳界龙族首领苏承英的灵力,只要这阳界的阳气稍稍减弱,无法给冥界残留的阳气提供力量,那衡夜便能拼尽灵力重新洗净冥界阳气,回到从前的样子。只不过,阴阳两界素无瓜葛,千年以来都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两界的龙子们两两之间大多都是素未谋面,而如藏冥这般所想,企图通过削弱龙族首领的灵力来重振冥界的,绝对是逆天行道的行径,若是父神知道了,怕是要受幽禁万年的刑罚。
  只是对于冥界首领的藏冥来说,当初的他没得选择,若不这么做冥界的疆土只会被蚕食地越来越少,总有一天,整个冥界都会变为一片混沌。当初他独自来到阳界,先是化妆成商人将做过手脚的紫阳种子交到了白城手中,又设计让自己成了白城的养子,潜伏到了苏承英的身边,伺机封印苏承英的灵力。当那些紫阳盛开的时候,便是时机成熟之时,而恰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白琢寒……
  尽管对方身上燃着阳气,但是凭借着龙族天生的敏锐,他即刻辨明眼前的这个青年是货真价实的冥界龙族。这个青年的出现如同黑暗中的明灯一般,让一直良心备受煎熬的衡夜终于能卸下心里压着的石头,有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说道了这么半天,我还是没明白你把我绑来究竟有什么用?”白琢寒压着一股子火气。
  “你且低头看看。”藏冥指了指白琢寒的脚边。
  白琢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诧异地发现自己的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星星点点的萤光所围绕,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昏暗之中显得尤为明亮温暖。奇怪的是,这些萤光一触到白琢寒的身体就像是被吸收了一眼消失不见了,而后续的花火则是源源不断地从地底冒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多,光芒也越来越明亮。
  “这……”
  “这便是涌入冥界的阳界灵气。”藏冥的语气听不出他内心的无奈,甲之蜜糖乙之□□,谁曾想过这如花火般温暖美丽的萤光,竟是这冥界都城被毁的罪魁祸首呢?“琢寒,你出身冥界,体内却燃着父神冥龙脱离混沌之时的一缕阳气,也只有你能将这冥界的阳气如同当年父神造你时一般,从冥界抽离出来……”
  “若是这样,你直接告诉我便是,为何要费这些曲曲绕绕的事情?”
  藏冥眼中突然黯淡了一下,嘴角抽搐了两下,似乎在强烈地纠结着什么,末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我身为冥界首领,出现在阳界实属不妥,加上你又是苏承英的亲信,我更是不敢随便暴露身份。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我在白府中遇见的龙族不单单只有你和苏小姐,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是谁?”
  “是……你和苏小姐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冬仔。”
  白琢寒听了先是一愣,下一刻便不屑地笑出了声,心想你堂堂冥界首领,扯谎竟是如此信手捏来,冬仔根本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更别提他身上连半点龙气儿都没有,就算是他白琢寒道行不够,那苏承英也不会瞧不出来吧。
  藏冥见白琢寒如此反应,便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别说是白琢寒了,若非是亲眼所见,藏冥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小娃娃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龙族。那天藏冥如往日一般去往白府述职,却瞟见一个黑影倏地从花园里闪了出来,直奔白城的卧室,慌忙跟了上去,毕竟白城是他计划中的一枚棋子,藏冥必须得保证这颗棋子不被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给伤了。
  他偷偷潜到白城卧室的窗沿底下,那个位置被树枝遮挡,即使有人路过也未必能察觉到这里还窝着一个人。屋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藏冥认得那低沉稳重的嗓音属于白城,另一个声音尖利而稚嫩,听起来像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可是,这白府之中都是男人,白将军也未有子嗣,甚至连亲戚都没有半个,哪儿来的孩子?他顺手扯了片叶子,吹了半口气从窗缝儿里塞了进去。
  传到藏冥耳中的声音一下子便清晰起来。“白将军,这是从苏承英殿中拿出的御穹殿文书,你可以借此机会断了他和御穹殿间的联系。”说话的是那个“孩子”。
  “衡夜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老夫很感激你能告知老夫当年的实情。但是先生如此帮老夫,恐怕不仅仅是同情老夫的缘故吧,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什么,先生不妨明说。”
  “哈哈哈哈!”那孩童般的天真声音又再度响起,令人听着变扭得直掉鸡皮疙瘩:“白将军,本王选你做同盟看来是没有选错人,我并不想从白将军这里拿到什么,应该说我和白将军的目的一样,都想要取苏承英的狗命!”
  “老夫懂了,那先生接下来想要老夫做些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安排,白将军只要照常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即可。不过,本王要问将军借个人。”
  “谁?”
  “苏伦。本王要派他去宫中帮帮他的那位傅小姐。”
  听到这里,藏冥便明白了大半,这屋里的两人密谋的是要取国主苏承英的性命,那个孩童藏冥不识得,但是白城这样一个扶持了三代国主的忠臣,怎么也会起了谋反之心?虽然藏冥自己谋划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毕竟他从未想过要伤苏承英的性命,毕竟谋害龙族是何等逆天的行径,他一介龙族都做的胆战心惊,畏首畏尾,更何况白城这样的凡夫俗子?
  见两人话谈得差不多了,藏冥便消无声息地跃到了屋顶上,哪知刚落到屋顶,便迎头撞上了稚气中混着杀气的笑脸。
  “同为龙族,冥界的这位兄弟莫非连招呼都不屑跟本王打一个吗?”那娃娃托着腮一脸无辜地看着藏冥。
  藏冥不禁打了个激灵,这天真浪漫的声音在他听来却是毛骨悚然,细看之下,那是一个还不及他腿高,扎着两个小髻,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玲珑可爱,任谁看来都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孩童罢了。他故作镇定地问对方:“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在这白府有何贵干?”
  那娃娃将两手往后一背,:“贵干谈不上,只是有些恩怨要与国主好好清一清。我知道你的来意也是如此,这院中栽种的紫阳花就是你安排的。本王和白城将军的话既已被你听到,那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讲不定将来本王还能给你帮上点小忙;二是本王就此让你开不了口,兄台来自冥界,本王就算是眼下这副不经用的模样,兄台怕也不是本王的对手。”
  藏冥不齿地笑笑,反手便召唤出了自己的紫金佩刀“斩魂”,横在两人之间,“在下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让你现出原型!”
  “本王劝你还是省省吧。”那孩子见那锋利的刀刃向自己劈来,竟是连躲都不躲,刀刃离他额头还有两寸的地方时,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一般,突然就停住了,震得藏冥的虎口一阵发麻。“早就说过了,本王是这阳界的主人,你与本王在这阳界死磕,自然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更何况,本王若是暴露了身份,苏承英的戒备想必便会更加严谨,到时候,你的计划不就也落空吗?我们之间本可以各求所需,何必要选择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呢?何况,你让那个叫溪宁的小丫头怎么想?自己心仪之人竟是个奸细?”
  这几句话虽然听着轻描淡写,但每一句都戳中了藏冥的心事,思忖之下,藏冥决定先按兵不动,之后便各凭各的本事,只是若这娃娃做出了什么违背天理人伦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之后的日子里,除非是要见溪宁,藏冥有意无意间都避开和那个叫“冬仔”的娃娃打照面,就连义父白城都很少见到他的面儿,即使在王城中碰上也是照旧点个头而已,似乎并无什么反常。反倒是藏冥在苏承英周围晃悠的时间变久了,他本是苏承毅的殿前侍卫,多加巡逻无可厚非,众人都道他恪尽职守,但是只有藏冥自己心里清楚,他是为了要接近苏承英,纵使他自己就是个“奸臣”,他也不绝允许其他“奸人”做出伤龙子性命的事情来。冬仔看在眼里,自然是明白藏冥的意图,那次他故意撞落溪宁手中的花盆,差点让溪宁受伤便是对他的警告,只是没有想到藏冥这个人软硬都不吃,将冬仔提起来在他耳边威胁到:“你若敢伤溪宁分毫,我便将你拖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冥界现在多的是死城,我只消将你禁锢在那里,你便永世不得超生。”
  白琢寒脸色阴沉地听着藏冥讲完了其中的原委,脚底不断涌入身体的力量让他的怒气也燃烧得更甚。现在回想起来,忘城失火,全城都被龙族的赤焱业火烧成了一片废墟,冬仔这样一个孩子竟能幸存下来,当时他和苏锦都以为是个奇迹,现在想来,想必这把火就是他自己放的。白琢寒突然又回想起一件事情,他和苏锦从沐月国回来之后,冬仔依旧是个小娃娃的模样,但是却重了不少,原本苏锦还能轻松地把他抱起来,没过几天就连白琢寒要把他举起来都得憋着一口气儿。他曾听苏锦说过,迁魂术不仅能将一个人的元神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还能将元神分到数个人身上,只要有足够的人命作为祭品即可。如果正如藏冥所说,衡夜就是冬仔,那么他们在沐月国杀死的那个应该只是衡夜的一个□□,在这个□□被焚毁之后,这半片魂魄便回到了冬仔的身体里,让龙魄在他体内修复完全,成为一体。
  “碰!”巨大的岩石顷刻之间被崩得粉碎,尘土之间两个人如石刻的雕像一般静静站着,白琢寒看着自己的“杰作”也着实愣了一下,方才只是想出个心里憋着的气罢了,哪知随便一挥手就把山石给炸了。他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脚边的火花已经逐渐消散而去,四周也开始渗透着一股寒意。
  “终于……恢复到原来的冥界了。”藏冥喃喃道,他能感受到地脉中流淌着的那熟悉的灵力和生气。
  “喂!”白琢寒唤了藏冥一声,“即便你说你无意伤苏承英的性命,但是不代表你没有任何错处!你做过的事情,我会一笔一笔地跟你清算。现在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跟我回锦都,当面和苏承英请罪……”
  “锦都……没了。”藏冥颤抖着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背过身去不忍直视着白琢寒突然变得血红的双眼。
  “你说什么?!”白琢寒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一把将藏冥拽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锦都怎么了?”
  “白城领兵造反,国主苏承英被就地正法……”藏冥不忍心接着往下说。
  “那苏锦呢?小锦呢?!”白琢寒抓着藏冥的肩膀摇晃着,苏承英若是死了,那跟在他身边的苏锦岂不是……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王城里的人并没有找到苏姐姐和苏国主的尸首。”姑娘清透的声音在白琢寒背后响起,语调中有着担忧,却似乎也透露着久别重逢的欣喜。白琢寒闻声转过头去,眼前立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姑娘,一身嫩黄色的裙衫,在这幽暗的冥界就如同阳光般绚烂夺目。
  溪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