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兄弟

  因为心中的雀跃,即便刚刚下学,沈洵也神采奕奕,走路时蹦蹦跳跳的。阿姊亲手缝制书包,便在身前上下颠翻着,构成一副生动鲜活的画面。
  这画面里的主人公,略泛黄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服帖,发髻用一枚白玉簪插束,小脸白净红润。身穿一件杏黄黄绣“松菊犹存”纹的盘领长袍,腰缠锦带,脚踏青色小靴,既贵气又利落。
  沈洵带着小太监,穿越飒飒风响的竹林,既不是回自己寝宫,也不是往玉卿宫方向,而是往浣春宫去——郑阳公主办生辰宴,给他送了折子。
  往年间,他从未参加过姐妹的生辰宴。随着与嘉善公主亲近,皇后对他也多有照抚。
  近几个月,书院各科的夫子一改往日的苛酷,对他日渐宽和亲切。
  月前,皇帝驾临皇家书院,亲自询问皇子们的学业,见了沈洵的一首当堂赋诗,更是当众摸着他的小脑袋,快慰笑道:“虎父焉能养犬子!”
  自此事之后,沈洵的日子越发好过。众人频频向沈洵示好,不管出于什么心思,对未成年的卑微皇子来说,他能重塑自尊、重建自信,无疑是一件好事。望月除了叮嘱他一些话,从不会过分干涉。
  沈洵看到浣春宫的殿门时,连忙停下脚步,命小太监为他整理衣冠。一切妥帖了,才抬首阔步,稳稳当当向宫门走去。
  这是皇宫小辈们的私宴,长辈们只让人送些贺礼,添些美酒佳肴,多不会亲自登门。
  就算来,也不过略坐坐便去,从不会多待。是以宫墙下守卫,不过是些青衣太监,完全不能与沈贵妃前月的酒宴相比。
  进殿中,典仪官恭恭敬敬,引着沈洵到了他的席上。
  沈洵兴奋又紧张,他低下头,端起酒爵小饮半杯,为免泄露忍心中的虚怯。在抬头时,他自觉是镇定许多,似有若无地向四周打量,扑面而来的,是各处的攒射过来的耀目红光。
  在摇曳的光团里,他看见临近阶下的第三排席坐间,或站或坐围着几个人。
  仔细看时,发现八兄、九兄二人,弯着腰几乎是半伏在桌案上。
  九皇子手执酒爵,说话时,身形不太稳当地晃悠着。八皇子也在一边,似与桌内的什么人在说话。还有郑阳公主的未婚夫,鸿胪寺少卿顾仲康,嘉善公主未婚夫襄阳侯也在那里。
  沈洵看到九皇子,也没有心思探究那桌内坐着谁。一看到九皇子,他就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不安震住了。
  沈贵妃生辰那一日,他不曾有始有终,别人也不会告诉他真正的内幕。
  但“罚俸三年,思过两年”这样重的惩罚,在圣德一朝是非常少见的——圣德皇帝若不喜欢一个人,最擅长对人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当时,沈洵听闻九皇子的际遇,虽然心惊皇帝这样罚他。但他能受挫,沈洵心中是窃喜的。
  盖因九皇子既不屑于欺侮他,也更加不屑于善待他。
  当然,他事后也羞愧于自己的狭隘,却还是忍不住窃喜。毕竟他还知道真正的靠山是谁,知道谁才是真正为他好。
  如今才是圣德十九年的九月末。皇帝下旨严惩九皇子沈漳只是七月底的事,两年与两个月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也不知是否是经由父皇允准才得出来的?!
  沈洵思索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结果。
  一抬头,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
  原来顾仲康和赵仁所在位置,此时已站着保龄公主与郑阳公主。
  郑阳公主弯着腰,正笑得欢喜无限,她上身弯曲得几乎齐于桌面,有什么人在说话,那身形也因笑声,而欢快地颤动着。
  保龄公主是坐着的,她以手支颐,是一个倾听的姿态,那灯光下的剪,是那样温柔静谧,无意间便让人心动不已。
  沈洵略有些沉郁的心情,因这位他一直濡慕的姐姐,又复欢快雀跃起来。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贪婪又眷恋地,沉醉在保龄姐姐的美丽和风度之中,脑海中上演着许多美好的期待。
  沈洵自认为是知恩图报的,在他与嘉善阿姊结识,并日渐亲近以后,自然最以她为亲。
  但随着年齿渐大,有了基本的审美后,若遇这位保龄公主,见识她名播天下的美丽风度时,他总免不了自惭形秽,不敢叫她一声姐姐。而保龄姐姐的随侍们,也会以声气态度打压,叫他感到无边的屈辱。
  即便如此,保龄公主本人,却对他亲切和善。她不匆忙时,会优雅地步下轿辇,蹲下身,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臂,笑问他从哪里来,学业怎样,衣食住行如何,等等。
  有些美妙偶遇的当天,他的寝宫便会收到来自昭纯宫的礼物,不拘是吃食用物,总让人十分得熨帖欢喜。
  当然,对沈洵来说,“保龄姐姐”若论重要性,与“阿姊”比起来总是有差距的。
  然而,沈洵也很难将保龄姐姐当做潜在的敌人。
  如果说“阿姊”给予他的,更多是种母性的关照和师长的训导,是他自幼缺失的。
  那么保龄姐姐,大概是他自小受苦时,幻化出来的“美”与“善”的天女的化身。她的存在,无疑是令人惊喜而感动的。
  这种美好的感动,极大影响了他,即便即便“阿姊”告诫他:“即便她本身没有恶意,她身边有太多是非,爱慕者、仇视者,或许还有别有用心之人,花招是层出不穷的,你若不审清些,恐要受池鱼之殃”。
  这话确然很道理,但沈洵其实没听进几分,他自己也觉得心虚。
  沈洵正美时,鸿胪寺少卿顾仲康,已同襄阳侯擎着酒杯,晃悠悠走了过来。沈洵还晃神,这二人一前一左,没形没状地坐下来。
  赵仁哼哼唧唧地,胳膊“啪”地一声,搭在食案边沿,将沈洵吓了一跳。
  去看他时,只见赵仁瞪着眼珠子:“郑阳说你阿姊与她甚是亲密,道是无话不谈。本侯看此言,多半是她虚言自饰。这时节分明天色还早,她总不能就就寝了。怎么这点面子也不给,她……她……也太无情了……”
  沈洵见此,知道襄阳候有些醉了,便强力打起精神,做一副不惊不躁的姿态,怎么也不能让阿姊难堪。
  她笑着说道:“阿姊早为郑阳姐姐备齐礼物,昨日已经送来。襄阳侯没听郑阳姐姐说吗?这些日冷风刮得紧,阿姊不小心着了风邪,发了咳疾。吃了五六日的药,还不见好,等闲不敢出殿门——”
  赵仁听到此处,猛地直了直身子,声音也变了:“那我去瞧瞧她?!”
  一直没开口的顾仲康就笑道:“你现在空手过去,本就不好。既是咳疾,多半也没有精神,懒怠见人,现在去白讨个没趣儿。倒不如淘些好东西,先送过去。总让她知道你惦记她。
  “待病情好转了,你再去探望,她正该情绪好些,准定会谢你的。猴儿爷看呢?”赵仁伸手就想拍打顾仲康,被对方笑嘻嘻闪避过去。
  赵仁将手搭着沈洵,几乎是半揽着他。沈洵觉得很不自在,除了与阿姊亲近些,他与别人从来保持距离,连最亲近的阿姊也不会动辄搂抱。
  正想着,二人开始打闹,沈洵被顾仲康一撞,就要栽下去时,又被顾仲康哈哈笑着一把捞住,几乎抱在怀中。
  沈洵羞窘至极,赵仁上前拉住他另一只胳膊,亲热地笑着:“阿弟,你可别怪哥哥,自家人面前,哥哥从来这样随意,不来虚头巴脑的。你若是被打疼了,就抬手打哥哥几下,消消气,咱们兄弟没有隔夜仇。”
  说完见沈洵不动,自捉了沈洵的手,一股脑地往自己脸上呼噜,顾仲康乐得哈哈叫,直嚷嚷着:“十五殿下,可别让他蒙了,果真给他点厉害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