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严厉

  赵仁轮番地给沈洵、顾仲康灌酒,自己也没停下,闹了一阵,身上也有些乏。随手招来他在宫里常使唤的太监梭子,附耳说了一阵。梭子便领了另一个小太监,麻利儿去了。顾仲康见了,就向他飞个眼色,被对方翻了个白眼回来。
  安静了一阵,顾仲康闲得想打瞌睡,忽听得赵仁说道:“你未来娘子在敬酒,你也不上前助助?”他说这话时,将脖子拧了个大弯,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东北面。
  顾仲康循他视线看去,迤逦沿着宫柱向南祝酒的美人丛里,除了郑阳这位主角,保龄与新安,一左一右甘做陪衬。而保龄公主一改从前的浓脂艳调,笑语婉转,头顶只梳着个螺髻,由白菊花在髻下点缀,项无别饰,也不穿袒胸露乳的娇艳花抹胸,只是单衣素袍、绸带围束,让她本就轻减的姿容,更多几分闲逸、几点清愁。
  顾仲康略一打眼,就收回了目光,脸上的嘲讽,在昏暗的灯影下似真似幻:“吃相这么难看,连我都忍不住要嫌弃。”话里的意味,沈洵似懂非懂,最后也不再强求着懂了。
  郑阳到沈洵这桌时,众人纷纷起哄,让顾仲康弄点新花样,给未婚妻祝寿添福。
  顾仲康二话不说,将杯中满斟了酒,大大方方捧给郑阳,请她饮下其中半盏。郑阳公主也不扭捏,依言照办,乐滋滋地将酒水饮下大半盏。顾仲康见了连忙夺过来,仰头将剩下的一饮而尽。郑阳突然就没话了,揉着手绢儿明显在害羞,就有人起哄着:“还没有入洞房,就喝了交杯酒,顾兄果真是等不及了。”旁边有人呵斥了一声,那起哄的人便噤了声。
  祝酒者继续往前,众人的注意力又转向别处。保龄公主却留了下来,开始与沈洵闲话。保龄公主在侧,赵仁便有些挪不动脚,顾仲康也是不动的,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
  一开始,保龄公主和沈洵,闲谈着只与沈洵自身相干的事,说着说着,话转到嘉善公主身上。保龄听嘉善公主病情,显得诧异又忧心:“前几日在颐和轩里,妹妹还与教坊司的男女,父皇与众臣演练歌舞。听闻歌声直冲霄汉,浑若雷霆地府之音。君臣听罢,久久沉浸其中,不能动不能言。父皇更赞为‘天上之音’。正想能否亲耳听见一回,怎么你‘阿姊’就病了?可是太累着了?”
  沈洵不曾答上,赵仁就急慌慌地凑上来:“可能就是累着了。她前些日,天天与那班乐伎混在一起,总放不下练习,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更何况是她那样的。——话说,那《秋风词》也着实也怪了些,这几日,多少人各处打听词曲,要演练到外头去,听说还有唱着唱着,就背过气去的,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呃,保龄妹妹着实瘦得厉害,更要小心在意。别像嘉善妹妹那样,忽忽儿就生了病,要灌些苦汤水进去,可真受罪哩。”
  没人附和赵仁所谓的“可笑”,对模式化的关心话语,也不怎么放在心上,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赵仁也为自己“语无伦次”,颇有些懊恼,恨不得时光倒流,让他重说一遍。
  自此之后,十五皇子受到更多邀请,有时跟随上面的兄长,还能走出宫长长见识,可真是再快活没有的了。
  十月中旬的一日,望月闻赵仁将沈洵带去马场,又将其带至勾栏院里,玩儿了两个时辰。待沈洵一回来,又被保龄公主叫去。望月直到第二日沈洵下学,才有机会将他请过来。
  沈洵来在殿中,像个小鹌鹑似的,乖乖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一般人看来,这孩子大抵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望月却知道,沈洵呼吸和拨动手指的频率告诉她,这孩子此时站在此地,渐渐地有点不耐烦了。
  对半大不好的孩子,若一味叫他对人恭敬礼让,整日圈在家里不叫出门,当然不能养出什么大才。可是沈洵不到十四,他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他幼时经历艰难,遇见他时,有些性格已经定型,所怪容易受人影响。若不善加塑造,极容易长成一个没主见、没担当的人。
  望月心内迟疑着,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松一些,还是紧一些?
  哎,若是自己的孩子,或者是她不在乎的人,她不惧怕对他“严厉”一些。可是,她对这孩子的感情,有一个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开头,投入了真心,不会轻易地去冒破坏的风险——那样,对她,对沈洵,都是不负责任的。
  说到根本,这世上没有千年不易的事,更何况,她与沈洵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沈洵资质有限,心性也不够坚韧,而且年龄不大,有心人稍一用心,沈洵便有了不服管的迹象,日子有功,想必总能叫沈洵与她离心吧。
  望月看着这个被她养出些脾气的“阿弟”,忽然就心淡了一些。在变得更加心淡以前,她克制住了胡思乱想。
  人们常说,世上艰难唯一死。对于沈洵这个未长成的孩子,最大的不公平就是早夭。或许可以让他先出去闯荡,磕得头破血流时能够自己醒悟,未尝不是好事,而她要做的,就是要尽力为他保驾护航。
  斟酌再三,望月忍不住犹豫,放幼鸟出山林,冒巨险在风雨洗礼中成长,还是将其护于巢穴,待其羽翼丰满再去搏击风雨。对于沈洵来说,哪一个才是对的,哪一个才是负责任的?
  望月在心内叹息,再次将目光放到沈洵身上时。瞧见沈洵的情态,她忽然醒悟到,自己的迟疑,显得太不合时宜。沈洵已不甘心蜗居巢穴,静待羽翼丰满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加入别人的热闹,想用自己的双眼去研判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双手去挖掘更多的惊喜。
  可是,在波澜诡谲的宫廷生活中,一个不够机智坚韧的孩子,忽然又产生这样不设防的心态,实在太危险了。
  望月双眼阖了阖,再睁开时,难得显出凌厉神态,她看了沈洵一阵,云淡风轻地说道:“沈洵,本宫自认你护在身下,可曾害过你?”
  沈洵似乎意识到不对,忐忑不安地说道:“阿姊不曾害过阿洵。阿洵绝不敢有此想法,若有者,该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嘉善公主态度已明,沈洵再发这样的毒誓时,没人出来拦住他。沈洵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更加地不安了。
  望月接过雀儿递上来的茶盏,悠然抿着热茶。沈洵跪在地上,汗出如浆,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喝完了半盏茶,望月漫不经心道:“你本欲去什么地方,从此不必再去了。以后,那些领着你不务正业、专攻吃喝玩乐的,再来请你,你也不必再去;你若当真想去,就不必再叫我‘阿姊’。若还愿叫一声阿姊,总该听‘阿姊’的话,阿姊总不会害你的。”沈洵连忙赌咒发誓,一定听阿姊的话,再不与那起子人出去厮混,一定专心学业,再不敢心有旁骛等。
  望月闻言,散漫地“嗯”了一声,便道:“你回去吧。”沈洵既怕离开,又怕留下来。磨蹭了片刻,忍不住哭了出来,被小罗子“恭敬地”请了出去。
  半响,雀儿往前凑了凑,说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想要告状,小声嘀咕了句:“十五殿下胆子都要吓破了。”原不指望被搭理的雀儿,就听嘉善公主道:“生在帝王家,无论主仆,无论贤愚,顶重要的是记住一件事,胆小比胆大好,胆子小点,命也就长一点。”
  过了片刻,望月命周氏、康氏等,先下去歇着,几人依言告退。不多时,桂圆从外面进来。走近前,俯身小声说道:“殿下,外面怕有不少人今年要打饥荒了,听说,东门、南门外,都是近州涌来的饥民。”
  望月叹道:“千百年来,牧守一方之人,既有才干,又有操守者,十不存一,此番真是辜负了父皇满腔为民之心。——圆子,你传下去,留意着饥民若是过万,就命他们联合城中商户,向京府官员为民请命,若京里的堂官推脱,尔等便提议义务为饥民施粥,遏制变乱,打的是为君父分忧的旗号。万不可在外面炫富。张挂旗帜、报送柜号时,一定打着商户联合会的名义,万不要太过张扬自身。”
  小罗子奇道:“殿下,咱办了好事,为啥还不让人知道?”望月笑道:“本朝虽然鼓励行商,增加国库税收,可就有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喜欢发危言耸听的议论,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一遇大事,他们便要跑出来,揪着出头鸟不放,好显显威风。
  “——不过,若有商家想名扬千里,叫他们尽人事罢了,不必强劝。记住,施粥要量力而为,若不能保全人二餐小饱,不如先折衷那些紧究身家的商户的意见,暂时少供应一些。再向后时,若有人因饥寒伤病了、或者——有人死了,你们可酌情多供应粥水,再加上棉衣,——不经历切肤之痛,便不能知足。
  “尽心力则已——不必强求。但是有一点,既有心做善事,就不能以次充好,砸了名头。雀儿,你与桂圆落实此事,不许有任何差池。”二人肃容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