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出嫁

  望月的婚期定在五月,这还是折衷她养病的时间。若不然,婚期恐怕会更早。
  郑阳公主沈薇,只比她小一岁,今年也年二十了——这姑娘年岁渐大后,又逢数年险峻的战事,连岁憋闷,几年恨嫁,从前惦记“李少卿”如痴如狂。
  自知李绸成了个起不了床的瘫子。这等仰慕第一公子的心思,现在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到五月,嘉善公主府还未建成。
  不过说到底,嫁入上官氏的庆丰公主带了好头儿——听闻她与夫君成婚之后,长年在上官府着照应翁姑、周全叔辈,她极少去公主府居住。
  若去时,也由驸马亲身陪着,待有了麟儿娇女,也带孩子们一同去,几乎从未独宿公主府。
  皇帝为此曾嘉许过庆丰公主,世人难免以庆丰行事为范,对别的公主渐至也有同样的期许。
  如此以来,望月的公主府尚未建成,其实也不碍什么事。
  在玉卿宫精心养了两月,望月精神逐旺,肢体始健,身上也难得长了肉,虽不是她廿一年人生中最漂亮的时候,至少也能叫人看一看了。
  成婚的这一日,皇帝与王公群臣,在典仪殿册嘉善公主皇圣爵——独与庆丰、保龄公主二人同爵禄,而太乐令奏乐撞钟,嘉善公主改易新朝服后,与帝后同受百官呼拜再三。
  一应礼成之后,望月才换上庄穆精美的大婚袍服,乘婚车由仪仗宫御围绕,以礼制告拜过帝后,及贵淑德贤诸夫人后,嘉善的公主鸾驾,始从正南的胜文门缓缓驶出。
  车驾走出宫城外的御街,人他们俩迤逦如河流自溢、旗招五彩如天女散花,被宫御拥簇前进的同时,还有披甲执戟的卫士开道。婚车围绕青龙朱雀大街,圆满走了一回——叫黎民百姓也看足了天家喜事的热闹。
  这是望月首次看到陈朝的市井坊间,在她眼中,一切都那么新奇别致、蓬勃鲜活。
  京中人们有幸目睹公主婚礼,纷纷是盛服浓妆而出,直如过十五上元夜一般的,他们身上衣裳鲜洁,脸上笑容明快,许多人手捧鲜花和瓜果,激动的目光,热烈的欢呼,以及抛掷上来的花果,热烈得像是一场全民纵情欢乐的盛宴。
  这一幕幕的鲜活景象,让望月沉静的心,也鲜活跳动起来。
  隔着鸾车上半透的绡帐,她听着裂帛似的吆喝与喝彩声,看着似从天上下来的漫漫花雨,恍如身在九天上仙境一般。
  她发自内心地笑着,向外面呼喝抛花的人,轻轻地挥着手。不知是否因这挥手的动作,外面的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到听到外面喊“天下第二汤给公主添喜”,望月笑着跟玉容示意。玉容即时抓了几把彩钱,微微掀开绡帐的一缝,呼啦啦下钱雨似的都抛了出去。人们拥挤上前,纷纷争着抢这吉利的喜钱。
  因为抢钱者纷纷簇拥向前,鸾车为此被迫停滞了片刻。
  此后,行进途中逢着好玩的地方,望月都叫玉容漫天匝地地撒几遍喜钱——数年来甫出宫门,也算与天子脚下臣民同乐一回。
  如此,鸾车直行驶到了下半晌,才到终于到了新郎所在的武通县公府——皇帝封李绸武通县公,并赐下县公府兼一应器用衣冠。
  武通县公李绸不良于行,其堂兄安国公世子李绫代行仪式。程序繁复拖沓,直至黄昏时分,望月才被送入婚房。
  一进婚房,蓦觉室内光线大暗。
  堂中四下点着明烛,映在人的眼里,亦是富贵煊赫的灯火辉煌。
  此时婚嫁不兴大红。不说新人成婚的吉服,就连这精心布置的婚房,也都是雅致沉敛的格调:外厅紫檀的桌案几椅,红酸枝的坐榻,黄花梨的博古架,朱色精美的曲几,青莎秀致的枰案——到处是从容暗敛的华贵。
  穿过檀木镂雕繁复的落地罩,经过布置清爽的内厅进到寝间,视线所及才有鲜明的光色。
  云蔓似的茜红罗幕,将眼目都晃得粉红,地毯是西罗进贡的婆菊纹星红毯,壁板和床榻上的几重锦帷宝账,亦是秀碧剔透的莎青之色。
  床上的帐幕倒还是深沉华贵的绛色。床架前挂五六盏整齐漂亮的青纱灯笼,角落里放着些碧叶展展的硕叶盆栽。
  床上帐蔓挂起干净地挂起,榻边坐着一个也着吉服的人,穿戴和望月的一样,都是暗沉沉的庄肃颜色,也都有雍容华贵的气度。
  婚房有婚房的礼程,礼官依规走完流程,眼见天已然大暗了,闲杂人等纷纷退避出去。
  就连嘉善的亲近随侍,及武通县公的贴身侍婢,帮两个新人褪下衣饰鞋袜后,也是迤逦退走出去只能去寝间外面待着。
  望月坐上床,未及躺下,猛闻到一阵恶臭。望月愕然侧身,看着躺在她身侧的人。
  他那双黑漆漆的双眼,一直毫无波澜的呆滞双眸,因这突生的尴尬,蓦然闪过铺天盖地绝望,这绝望甚至突然浸到了望月无波的心里。
  只在刹那间,李绸眼中的这股情绪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望月有点不知所措,世人皆云天下第一公子成了废人,镇日只能床榻上苦挨岁月。
  望月其实有过心理准备,也计划过该如何应对为妥。
  可李绸这种骄傲的人,即便跌落到谷底,在新婚妻子面前出了这等大丑,这种事对他来说来是奇耻大辱吧。
  作为不算亲近的人,她想,他不会喜欢她太过殷勤吧。所以,她决定成婚之初,不妨先退步抽身,只在一旁远远地照应他。
  想明白了,望月连忙走下床榻,也没有大声小气地唤人进来,而是出了寝房见外面守了不少人,低声问道:“谁是公爷身边日常贴身侍候的?”
  立刻有四人走上前来。
  望月略看这四人一眼,见她们皆是身长肢大、健拔有力的女婢,即指着其中两个,道:“你们进去,帮公爷收拾一下。”
  那二婢面色一正,立刻心知为何,行个礼赶紧就进去了。
  望月说着这个,蓦然松口气一边坐下,接了近侍递来的茶。
  才刚喝了一口温茶,望月见玉容一扭身,似乎有意要进内间去帮忙,忙喊住勤快的玉容:“玉容,折腾半天,本宫也是饿了,你去灶间找找,可有什么吃的。”
  玉容一愣,正想开口向公主解释,望月向她一使眼色,她若有所悟地去了。
  这时有个女婢上前道:“夫人——殿下,这位姑姑初来公府,夜间恐怕不识得府中道路,婢子陪她去吧。”
  望月点点头,淡淡道:“去吧。”
  不多时,进入寝间去的二婢出来,去灶房的那个公府婢子,也同玉容一起回来了。
  望月将她们带回的东西,每样随意吃了几口,就由玉容服侍着净面漱口。
  吃完了却才问那李绸的贴身四婢道:“先说说自己是什么来历差事?”
  那四个听公主这样吩咐,一些儿不敢慢怠殿下,逐一地自我介绍,分别叫清明、谷雨、夏至、大雪,平常并不管别的事,就是安心伺候公爷的起居饮食,也替公爷通传一些命令吩咐。
  望月对应着她们的姓名相貌,不由失笑:“莫非要凑齐二十四节气?”
  那四婢其中有一个头稍小,生得小巧伶俐的小丫头,名叫谷雨的,便上前答道:“本不只二十四个,公子——公爷光挑了最出色的二十四个,才得以节气命名呢。”说起来皆是精挑细拣上来,当然有无上的荣耀了。
  谷雨旁边那个女婢,之前里外哪儿都没去,是在厅里干站着侯着的叫大雪的,连忙扯了过分不认生的谷雨一下。
  望月也不计较大雪的小动作,只淡淡道:“今日谁侍候公爷用饭?”
  大雪便恭敬地站出来,束着手面上并不紧张。
  然而望看她身体姿态,和眼神里隐隐的风气,也知她此时不但紧张,而且透露一种警惕的态度。
  望月还是淡淡问:“公爷都吃了什么?”大雪平稳从容答道:“苦瓜瘦肉粥,莲子银耳羹,酸汤面……”
  望月听着,不由连连叹气摇头,先不向教导斥责公府的婢子,只扭头看着康嬷嬷和玉容几个,淡淡问道:“听出名堂了吗?”
  康嬷嬷忙上前道:“亏得殿下细心,奴婢别的不知,倒知银耳和木耳,不能放在一起吃的。”
  小安子倒更加细致用心,不但又出说两个食物相克,且将瘫病之人的饮食禁忌都说一遍。
  望月见他们确实用心,难得解颐一笑,对小安子笑道:“还是大伴厉害。”
  说着这些时,那四婢已然都跪下了,都是认错请罪的姿态。
  望月喝着茶,摇头苦笑道:“我倒不知你们哪方面最出色,且不知要如何用你们才妥。”
  四婢连忙告罪求饶。
  望月晾了她们一会儿,又说道:“本宫记得,父皇曾派太医数来公府,给公爷诊病也非一次二次。本宫所知的这些,倒尽是从太医那学的。怎么你们反倒这么不济?”
  四婢中模样最好、唤作清明的,忙上前说道:“夫人容禀,向日太医来,皆是安国公夫人接待,根本不许奴婢等上前。
  “公府里也是安国公夫人在管,她每日整治饭菜,将各样食材对公爷的禆益,说的是头头是道,奴婢们跟着公爷习武,是能看家护院的武婢,确是不懂这些。
  “求求夫人不要赶奴婢们走,是好是歹,有夫人指点教导,再观后效不迟。”
  望月没有理她,直接对康嬷嬷道:“她们的规矩,以后劳嬷嬷提点着。”
  康嬷嬷有眼些迟疑,□□规矩向来是周嬷嬷的事。若是越俎代庖,周氏可是要犯小心眼了。
  康嬷嬷一应,望月瞅着桂圆道:“圆子,明日进宫,请蒋太医来公府一趟。”桂圆连忙应了。
  这么说着,望月打个呵欠,对众人道:“都歇着吧。”说着就起身还往内间走。
  望月进了内间,虽还有点些许气味儿,倒是比之前好多了。对清明、夏至道:“你们不必在里面,外间也一样,有事就叫你们。”
  二婢虽然迟疑,之前见识了这嘉善公主的厉害,此时哪敢多言一句,即时乖乖退下了。
  望月躺到床上,实在觉得精疲力尽,双眼阖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气息喘匀了,忽侧了身拉住李绸的手道:
  “郎君放宽心些,你的身体,我听蒋太医说过,实是有望好转的。河西有位名医,最擅治这病症,我托七兄去寻了。身体之病是邪正之战,即便有法子,也得郎君自养自重,不要一味自暴自弃才好。”
  说了半天不见人回应,望月撑起身子,侧身趴在他脸前细看,隐见他双目紧闭,身子更一动不动,忽又说道:
  “若不然……也没关系,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本宫——我会珍惜与郎君的缘分。但望郎君也能珍惜。”这一趟话说着,到底还是没有回应。
  人说武通县公李绸,自他成了废人,一天到晚倒卧床上,再不曾说过一句话,俨然是只会吃喝拉撒的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