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仇恨

  望月在寝房内与李绸解说轮椅,寝间的座屏后面,再走几步,有个走廊似的夹道。
  夹道内放着的几只炉子,常日不停火地烧着热水。为李绸常要换洗,夹道后面开了门,方便从主人寝房拿出弄脏的衣被。
  大雪和谷雨皆是习武之人,房中嘉善公主的说话声,二人大多听入耳内,默默地在心里消化着。
  这两个手上忙着活计,时不时就面面相觑。
  她们作为武通县公自幼豢养的武婢,忠心自不必说,虽说嘉善公主连消带打,将贪得无厌的安国公府诸人威慑得退避三舍,暂且不敢冒头——她们当然既感且愧,自然对嘉善公主感激恭顺。
  然而是公府原有之婢,要说与嘉善公主贴心贴肺,反将县公摆在第二位,那也是不可能的。
  不说别的,就说此时此刻,这两个婢子心中犯嘀咕,说不清这嘉善公主,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若说她在意公爷,昨日新婚夜公爷在榻间出丑,她连一两句安抚之言也不说,竟然立刻避在外面,给公爷清理时也不曾进入——连身边的随侍也不叫进来。
  若说不在意,今儿上午这一场,也真叫公府的仆役奴婢大开眼界,真正以雷霆之势扫除宵小——是人都知道嘉善公主此人,不但有能力有威严,且是舍得下脸面得罪人的——
  正反横竖地看,这位公主今次敢以得罪安国公府,正是以武通县公府女主人身份,为县公爷得罪的他们。
  婢子们心中还有芥蒂,说不清到底该如何看待这位公主。
  就说这一会儿吧,公主若说给公爷做了什么椅子。若成品做好,直接拿到眼前不成,偏要絮絮叨叨,也不知是拿着这空话叫人眼馋,还是想叫人提前令公爷承她的人情。
  当然,要说公主此时是在别有用心,也不全对。毕竟,对着个全无反应的瘫臣之人,说这许久的话,也是要些耐心的。
  这些个心思,谷雨和大雪,也只敢在心里揣想。不说嘉善公主算账的本事,就说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士,拿刑棍跟捏着个细棍似的,狠狠砸在食五谷而生的皮肉上面,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些个公府下役,自然都是惜命的。
  内寝之中,说了一会儿,望月仔细看李绸身体姿态和脸上表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端详着个大娃娃。
  待她端详够了,她忽然惊叹地跟李绸说:“这么老长时间纹丝不动,郎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说完,百无聊赖地卧倒在床,挥舞着手臂在榻上滚了一圈,就不小心将图纸打在他脸上。
  望月坐起身,见他脸上着了一块黑迹,嘴里忙说着抱歉失礼,拿帕子小心给他擦干净了。
  呆了一会儿,望月叫女婢们进来伺候李绸,她就从榻上起来,整理一番朝座屏外走。
  身边的近侍都被支派出去,她只好跟大雪谷雨二人道:“你们打了热水进来,给公爷擦擦身子,别长了褥疮。”二人忙应声。
  这两个婢子熟稔给李绸褪了衣裳,他仰面躺着被人擦身时,望月往夹道后面看了一看。
  待将他翻过身来擦后面时,望自后房夹道上闲荡回来,见李绸被翻了身在擦洗,望月便将她们的毛巾拿过来,指了李绸近腰处,跟她们说是什么穴位。
  她交代两个婢子,每次给公爷擦洗时,可用温热的毛巾将这几处穴位捂两三次,可利于病人身体回阳,不会因肢体活动太少而一直冷冰冰,也可他身体的抽搐和疼痛发得太剧烈。
  晌午吃饭时,康嬷嬷和桂圆都从府外回来,将府中管事扭送京兆府的小安子几人,及送赃物的卫士们,到此时都没回来。
  望月命今日一直在府中的小罗子先吃饭,吃完饭快去京兆衙门瞧瞧。
  吃了饭,望月在黄昏里散了会儿步——乍离皇城宫苑、初到公爵府第,多少想起宫中的皇后了。
  散完步时光尚早,左右无事,她便把蒋太医留下的医嘱拿来,叫请了公府里的账房过来,和这个账房一起,帮着将这针对公爷病情的医嘱抄写了。
  因为照顾半瘫病人,是个非常精细长远的工程,望月本就有意让本府诸人了解照顾病人的各种枝节。
  厨房、药房,针线房,这份医嘱各得两份,其他房所一处,不管是抄是背,要求所有人在十日之内,都务必将医嘱里的条目记得烂熟。待到十日之后,再有人于这些方面出错,不是打死,就是卖到西山挖煤去。
  对这近身侍奉的节气四婢,望月给她们每人一份,不认识的字可以询问,三天内务必背得烂熟。不然,嘉善公主绝然是铁面不饶人的。
  对于望月来说,武通县公府从今后也是自己的家。可这家中牛鬼蛇神没清理干净,她也没心思对将来作更精细的规划。
  将近就寝的时候,送管事到京兆府的人,及后来去探情况的小罗子等,都喜气洋洋回来了。
  望月的近侍们回来,被卫士们扭送入京兆衙门的八个管事中,一同回来的倒有四个。
  县公府的大管事李平,管车马房的朱临,管花草的郎大郎,上午受不住刑、最先跳出来,说要和安国公夫人对质的那个也回来了。
  小安子将经过一一说了,望月叫节气四婢也听着。
  京兆府中的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唇枪舌剑下面的暗流汹涌,听得人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又愤慨不已——也是叫人唏嘘。
  这小安子一席话听完了,望月淡淡看着李平,问她:“李管事,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李平忙跪下,且恳且惶地道:“小人知错,小人为一已之私,只顾着明哲保身,忘了公爷对小人的提携栽培之恩,不顾公爷的安危,对安国公府的倒行逆施听之任之,差点叫他们害了公爷。
  “小人罪该万死,若殿下给小的机会,小的定会痛改前非,尽随殿下公爷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望月丝毫不觉感动,随意啜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你再信誓旦旦,本宫也只当是一席废话。
  “本宫就信一句,听其言不如察其行。
  “你自去卖力表现,本宫将你言行都会看在眼里。京兆尹判你无罪,是因那些账簿上的章印,都不是你的真印,证明你尚非全然背晦的人——
  “可你失职渎职,在本宫这里盖了印,什么时候由戴罪之身变成清白之身,本宫会帮你算计着。”
  大管家李平诚惶诚恐地领命退开。
  敲打完了李平,望月又对着其他人,包括节气四婢:“从前,本宫没来,公爷卧病,你们无从依恃,若哪一个人有了昏了头的心思,做了于公爷不利的事,本宫暂且不追究你们。
  “圣人也说,不教而诛谓之虐。本宫不爱冤待别人,倒不妨教教你们。且先问一问你们,为人臣为人奴的本分是什么?你们谁能答得上来?”
  众人都在心里紧张揣想,怎么答才能叫这位问话的活祖宗满意,一时都不敢出头。
  倒是四婢中的谷雨跃跃欲试,望月便笑着示意她大胆说来,谷雨端容肃声答道:“听一位老嬷嬷说,为人奴婢,最紧要的是忠心。”
  望月眼中含笑,挽挽手示意谷雨起身。
  对着众人时,那笑就收起来了。她淡淡道:“本宫说句话,你们当中,若然有人要不服气。本宫就要说,你们所有公府的旧人都在这儿,无一人当得起一个‘忠’字。”
  望月看着某几人,不由冷笑道:“圆子,你不妨跟他们说说,本宫十七岁那样,在玉卿宫中病重,你们如何四处奔走,将本宫救下来,尤其说一说辛公公,费尽心机,给本宫弄来救命药的。”
  桂圆听公主说“辛公公”,语气耐人寻味,他便立时脑袋瓜儿一转,就知公主并非要他全说实情。
  如此,桂圆最擅长自由发挥了。
  桂圆是个能说会道、肚里有货的人,再加上他讲说时声情并茂的演绎,玉卿宫一众忠仆的形象,仿佛就在公府众人的眼前。
  不少公府旧人,看着嘉善公主的这些近侍,不由地就肃然起敬了。
  望月看了一周,对于公府诸仆皆是什么心性,渐渐地心里有数了,见桂圆也说得差不多了,便总结陈词道:“本宫看你们,和身边这些人,自会不同。
  “这些不同,倒不全因为他们自幼跟着本宫;到底本宫早已看到了他们的忠心,能放心大胆地用他们。而你们或然忠心,在本宫这儿都未挂上号。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本宫会拭目以待。好了,府中现在管事不够,安公公和康嬷嬷先替他们周全着。其他的事,往后再说。”说完,摆摆手,叫众人各归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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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才是第二日,望月不用同李绸去拜舅姑,便是她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这火只烧到别人的身上,望月这一天也累得够呛。
  训完话,不到戌时便睡下了。因为累,她这一觉睡得很沉。
  睡得正酣甜时,望月迷糊间竟然梦到自己在盗墓,她隐约知道自己一直拿着工具通关,待走到陈列墓主人棺椁的墓室时。
  她看着华丽的棺椁着了迷,正拿着要抚棺上雕纹——忽然听到怪异的呼吸之声。她醒过神时,同伴都消失了,回身一看,雕着精致花纹的棺椁半开,里面坐起来一个粽子……
  望月做梦不爱说梦话,做了噩梦,惊醒时也不会失声尖叫。
  这一回惊醒,她差点叫出来——夜里静悄悄的,因为室内阒寂一片,她在眼前看到的这张面孔,似地狱里被处极刑的鬼脸,狰狞扭曲到了极致。
  李绸犯病了——看他这样痛苦扭曲的症状,看来情况十分凶险。
  当她紧着安抚自己的心脏时,腿脚已经自觉地下了榻,腿下自觉地向外大步快走。
  据闻,像李绸这种抽搐病人经不得吵,她尽量压低声音,心里“砰砰”跳着,不停叫着“来人”。
  听到里外间几处动静了,望月忙回到榻上,抓住李绸乱摆乱抓的手,凑近他身边,小心问他:“你是不肚腹之间疼?”
  李绸脸孔扭曲,似乎被折磨得灵魂出窍了,根本说不出来话了。
  只是一双眼,还在执着地看着她,他似乎欲哭而哭不出,牙关都快要咬断了——望月忙拿过棉毛巾,叠起来以后,好容易才塞进他的嘴里。
  做完了这个,望月忙伸手,往下想往他肚子上探。不提防他的手乱伸乱抓,正打在她眼睛上,她不由低呼一声。
  值夜的近侍奴婢也都进来,玉容掌着灯,已看到刚才她被打到,忙先上来看她被打的地方。
  望月说无事。忙去看夏至和清明,清明将李绸嘴里塞的东西调整下,夏至则爬到榻上,奋力按压李绸的手臂。
  清明又去将他的腿也死死按住,俩人合作着就将他的腿脚绑缚起来
  望月坐近前,怒道:“他平时发病,你们就这样对他?”
  夏至头低低的,算是个恭敬的态度,清明则低着眉眼,该干什么干什么。
  望月怒气一沉,对招娣说道:“你去清明那儿替了她,蒋太医怎么教的,你就怎么做。”
  望月又对桂圆和小内侍道:“你们两个上去,手上用绵劲儿,轻轻给公爷揉按肚腹和腿脚。桂圆从上,千儿,你从脚上动作,要轻点儿。声音都小些。别惊着公爷,这个病症受不得惊。”
  又对在检查她脸的玉容道:“之前让你准备小布口袋,准备了吗?”
  玉容忧心地看她的脸,见问就点了点头,望月道:“去膳房把盐炒热,拿两个袋子,每个袋子只装小半袋盐,拿进来替换着用,快去。”
  玉容见公主言色郑重,虽说觉得她脸上伤要处理,此时也不敢迟疑,立刻去了。
  玉容在膳房弄好了盐袋,望月忙小心将盐袋放到李绸肚子上,用手擀着袋中盐在布袋面弄平,让盐袋子均匀摊在他肚皮上。
  看着李绸不能自控的抽搐,和他空洞失神的眼睛,望月在心里感叹——且隐隐觉得难过。
  从前令世人趋之若鹜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竟被命运这样拨弄,什么样的罪都加在他身上了。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脸不敢凑得太近,用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乖乖的,会好起来。没事的……”只是这样安抚的话,颠来倒去,想起来就说一说,而其他人就不停给他按摩身体。
  这个过程症状平复的过程,持续时间很长。尤其是在夜间,四下里静悄悄的,也许是两个多时辰,也许是更长的时间。
  总之,当李绸不再抽搐,痛苦的表情也开始平缓时,望月困顿间仿佛听到了鸡叫。
  望月问了其他人,果然他们也听到了。
  五更鸡叫,确实不早了。李绸症状平稳下来,渐渐阖上眼昏睡下去,望月打着哈欠,命众人把东西收拾一下,叫大家赶紧好好睡会儿,午前起迟了也没事。
  望月将给李绸换个盐袋,均匀地压在他的肚腹间,和女婢们给他把被子捂得严实。
  就这样,拉着他的手,才安心阖上眼睛,昏昏沉沉睡过去。
  李绸昏沉沉睡着以后,做了一个十分快意的梦。然后醒来之后,却将梦境忘得一干二净,可那种快慰的感觉却是夹着大仇得报的欣喜。
  李绸艰难地移动着头颅,枕畔人无知无觉地沉睡着,他其实不大想得清,她为何最终要舍襄阳候而来就他,也不明白,她对他的病状有这样周全的准备。
  在他无所知觉的时候,她难道曾悄然倾慕于他吗?
  因为数月来的伤病和久长的压抑情绪,李绸感到头脑心质的钝化,他不再试图弄清楚嘉善是否曾对他有君子之思。
  嘉善不是个趋炎附势、跟红顶白的恶人,李绸以直觉和理智一同判断,必得在将坠入悬崖的时候,要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她在他身边睡着,呼吸这样的轻浅,李绸心里突然鼓噪着一种情绪——记得他母亲刚刚逝去时,他尚不大懂得生死事,曾在守灵时在母亲棺旁睡了一觉。
  在睡梦中,他做了个甜美的梦,梦见母亲面上不再是可怖的妆容,而又成了常日里居家时,只寻常的发髻妆容,耳上的明月珰晃得人心里发亮,正轻巧地从棺中坐起,摸着幼年的他头上不算浓密的头发,慈容蔼声地跟他说话——
  他因做着梦还能笑出来,那时正值母亲的丧期,父亲就被婶挑唆着打了一顿——那样美妙的梦境虽只是幻影,却因挨了一顿打而更不能或忘。
  李绸感觉身体是一团乱絮,已生不出爽快的感觉了,此时在心里盘桓的感觉,却似一那里梦见母亲从棺中坐起的时候笑醒了——令他莫名的一种酸楚欲泪的感觉。
  自父亲也弃世后,他再未有过这种委屈酸楚,而隐隐被太阳普照的温暖的感觉了。
  在熹微的午前的光影里,他突然将手伸出手去,想抚一抚枕畔人的脸,他想感觉到她有形的存在,手才伸出去时,听到座屏后面有动静,谷雨和大雪从后面要转进来了。
  李绸感觉手上像了狠狠地蜇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落下来放在身侧了。
  生活,仇恨——李绸突然觉得,嘉善也许是他的曙光,生活的曙光,以及手刃仇人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