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此家

  午后醒过来时,看看已是申正时分,小罗子进来禀告说:“殿下,京兆府衙下的陈少尹候了一个时辰,说公府管事们一直攀咬安国公府,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这样牵三惹四的,京尹大人不敢随判,来请殿下的示下。”
  京兆尹名下只两名少尹,想来定是他极亲近的属官。
  因为身边没有老嬷嬷管束,望月无形无状地坐着,由招娣给她喂着养心汤,听了小罗子这话,望月失笑道:
  “可见这京兆尹不是好人,街上的乞丐都知道,陛下不喜妇人干政,本宫正因府中有贼奴起了祸事,要他给本宫主持个公道,这京兆倒做得好官,好端端请本宫示下,这案子无论判好判坏,甚或是得罪什么人,到时候都可推于本宫了。”
  望月坐在摇椅上晃荡着,懒懒对小罗子压压手道:“你将本宫这话原本转述给给那陈少尹,说完了不必听他回什么,直接将人轰出公府,对他且不必客气,叫人瞧见了更好,若有路人瞧见了,你们尽可解释为什么打了这陈少尹。”
  料理完这一件事,望月瞅着室中侍奉的几个公府侍婢,瞅了玉容、杜漫、招娣等几个近侍宫女:“既然不在宫中,阿监们多要应付外面的事,你们要将府中庶务尽快熟悉起来,尤其公爷身边的事,一些儿也不许怠慢随意。”
  望月特意瞅了玉容一眼,玉容立刻会意,他们在武通县公府实来乍到,其他处所的仆役要好生筛选是必然,而公爷身边近身侍候的以节气为名的几个婢子更不能轻忽了。
  以嘉善公主主仆看来,立下赫赫战功、爵位县公的李绸,被人“照应”成这个模样,让人不怀疑这四婢也难。
  望月的意思是要近侍们先观察这几人。
  李绸一天到晚无情无绪,木木僵僵时常让人感觉不到他。
  但望月还是觉得,没必要一天到晚守住他,把自己的关怀表现的太矫情了。
  因此,她想逛逛以后将长久生活的地方,就没特意带着李绸——没有轮椅的话,其实也法子带。
  就让公府婢子将他搬出来,让她在院里吸收下新鲜空气,晒晒太阳就行了。
  近侍伺候着宝妤到府中逛一逛,趁着左近无人,小罗子给望月递了张纸条子。
  原来蒋太医写完注意事项,凭此字条与望月再三表达歉意,再言非他不愿仗义出手,只是人微言轻,也怕得罪小人,恐日后家无宁日。
  且蒋太医特意暗示望月,李县公近侍服侍之人恐怕也有心怀不善者,给县公用了些不好的药,不然县公不至身体有这样重的寒症——只他不熟悉公府事务人员,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人在作怪。
  望月只即对小罗子道:“蒋太医能有此心,咱们心里记着即好,不必过多交往照拂,免得叫他平白引人猜忌,往后再还这份情吧。”众人恭敬应下了。
  望月出了本居庭院,沿着画廊一带着游走,仲夏时节,四处绿意盎然,时闻好鸟交鸣,因为府中有水泽,觉有幽幽凉爽的风,从两面贯通着,公府倒不是太炎热。
  上赐李绸的这一座县公府,说小也算小了,通共有五进院落,后面几进院落左右,皆有附势而建的仓厩跨院等,最后一进开辟花园子的时候,还特意向两方延伸远去。
  因此,武通县公府占地已不算小,而布局建造却是匠心独运,众人流连其中,不但游廊穿过洞,见庭除中不但栽花种竹,而且铺草砌石。
  诸院中穿插山亭水榭,还有假山堆围出的莲塘,盘桓其中颇觉青郁芬芳,使人沉醉忘返。
  到了后花园的时候,桂圆就给望月指点园中楼上某一层:“这一两间,安国公夫人便居宿于那三层楼上。”
  望月眼光逡巡一周,见此间楼阁峻丽、梁枋精彩,庭前有四时不谢之花,阁后有五季常青之树,近有圆石围护的水面,远有花枝斜逸的水面。
  望月点头笑了两声:“安国公夫人倒是会选,地方虽小,诸景已备。”
  望月想起送那一起婆子回国公府的康嬷嬷和桂圆二人,就问近侍道:“康嬷嬷跟圆子回来了不曾?”
  小罗子即对望月道:“安大伴解犯事管事去京兆府,因这帮人一味攀咬安国公夫人,道是夫人暗里把持了县公府,专意刻薄公爷衣食诸用,才叫公爷病势越来越沉重。
  “康嬷嬷跟桂中官回来后,听闻有京兆府公人想到殿下跟前请示,二人一商量,没敢惊动殿下,桂中官就出府去了,因宫中过问此事,康嬷嬷往宫中去了。”
  望月点一点头,望月与近侍们颇有默契,自知道桂圆出去干什么——不外是找人散播消息罢了,安国公夫人行事不密,她在县公府做的好事,是经不起市人背后说嚼的。
  事情影响大了,安国公府不定会被御使盯上,这是望月乐见其成的。
  至于宫中的皇后与贤妃,她们等闲出不得宫,知晓此事后虽会平添担忧,然而知道还是比不知道的好。
  到底康氏在她身边呆得久了,想也能掌控好给皇后和贤妃普及信息的分寸。
  逛了半个多时辰回来,她只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换了一身衣服就罢了。
  望月说着要吃茶,让近侍给李绸也做了碗养身的茶,她还是摇椅上晃啊晃的,看着婢女清明给李绸细致的喂了汤水。
  望月忽然凑到李绸身边,歪着头看着他的下颏上,而后更是拿出细白的手指,在李绸下颏与颈上摩挲了两遍,在众人不淡定的眼神中,忽然惊奇道:“快收拾好用物来,我要给公爷剃须。”
  不单节气四婢犹疑不安,就是玉容等人也劝:“殿下,何须您亲自动手了。”
  想她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就是近几年与胡敌鏖战动了针线,何曾做过这一等事呢?而节气四婢就生恐公爷被这公主作弄,再剃破了皮可是难受。
  此间人有人爱蓄须,有人不爱蓄须,蓄须者多为真正的老者,在五十多岁以前,世人其实不大强求男人蓄须。
  至少,在望月看来,皇帝已然偌大年纪了,但他一直亦不曾蓄起胡须来。
  此间剃除须发用的器具,无非还是各色的剃刀。
  因为胡须还分为髭、粜、髯、襞等,髭为上唇胡须,粜为下唇胡须,髯为颊边胡须,襞为下颏胡须。
  不同地方,还要用不同大小形制的刀。
  望月兴致勃勃地,特将剃刀们清理一遍,如临大敌似的,将宫侍奴婢们都遣开了,就着窗边最高的地方,小小翼翼地李绸脸上动着刀子。
  李绸忽然就感到了血液的流动,他的感官纷纷感受鲜活起来。
  绿窗外的繁树轻荫,还有啁啾的鸟的啭唱,他却看到窗间是如洪流一样涌入窗内的光线。
  是金色或杏色的如糖丝一样,绵密地毫无保留地照射进来,嘉善的整个人,都笼罩在不知是金色或是杏色的温柔的光幕中,一切的人与事物,都成了阳光里飘散的碎屑,连背景也算不上了。
  她在给他剃须,一张脸素净无饰,似梨蕊清洁的面庞离得他是这样得近,眉眼唇鼻离他这样近。
  她收摄神意、心无旁鹜地握着刀,让四下紧张围观的从人,都不免屏气凝神看她动作。她这样一丝不苟的从容神情——让众人都不觉沉静下来。
  而李绸眼里的嘉善,有独一无二的脸庞——她以天潢贵胄的尊荣,行起这仆役之事来,既非是女人的娇倩作态,亦非单单是好奇者的探索——她是和剃头匠一样的肃穆严谨态度——
  这样角度与光色底下的她,像是魔咒一样打入他的脑海,以至在往后的岁月里,这个画面似永远不会褪色了。
  李绸心里有莫名的触动。
  他这辈子见识过的红粉佳人,若单论颜色娇态,嘉善恐怕排不上什么好名次。
  然而她竟能以这样一件事来打动他——她固然并非是刻意的,而是出于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这般想着,李绸才突然明白,她并非是什么城府深沉的心机之辈,因为她做着最寻常的事,也要这样心无旁鹜罢了。
  也许,她结交皇后只为心之所向,她照应沈洵只因中心悯之——就像现在,她莫名怜惜他这个废人一样。
  李绸没有再想更多,望月捏着他的下颏,左看右观摩完了,一改肃然的剃须匠的神态,忽地粲齿一笑,显然对自家手艺颇感满意。
  宫中少有须给男子剃须的情况,宫女们自然对这手艺也不娴熟,望月只招来节气四婢:“你们瞧瞧,没有伤着他,还剃得干净平整。”
  这就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从人忙说些恭维的话,还要尽力把话往回找,免得公主真迷恋上这项事业了。
  而节气四婢那里,多少觉得新主母是要将公爷当玩具,也怕她兴致来了还要自己动手。
  望月这一回尽了兴,心中颇觉有成就感,也就不跟他们缠什么了。
  做完这一件事,从人就不尽守在两个主人身边,先都各人去忙各人的。
  望月就无心再出门逛什么,便一直在房中,跟睁着眼莫名出神的夫君,也不必说什么话凑趣,两下里静静地坐着便罢。
  望月觉得困乏,在外间窗上躺了会儿,躺下来没多久差点睡熟了。
  到她醒过来坐起身,李绸坐在长椅坐上,对着西边的窗户,不知在出神还是想什么心事——反正还是原来的姿势,也难为他纹丝不动坐这许久,似乎竟不觉得多难受。
  望月即命小内侍们,和着女婢大雪、谷雨,将李绸搬进里间让他躺一会儿。
  望月便到外间的书案旁边,就着书案的上纸砚笔墨,一笔笔落实到了纸上,先画了一幅轮椅的正面草图。
  正面完后,又分别为侧面背后,而后依着先在三视图(这里的三视图,指的是正面、侧面、背面)上标好的序号,逐一画着每个部位的细节。
  就这样写画换纸,总共用了十几张纸,而后依顺序,给图纸们编清了序号,这才算是完事了。
  将图纸略晾了晾,望月伸个懒腰,向着玉容微微一笑,问玉容晚膳好了没,玉容说还没有。
  望月提溜着墨迹未干的图纸,笑着进了内室。
  李绸已然躺了一会儿,虽躺着然而并没有睡,望月吩咐大雪和谷雨,扶他起来坐一会儿。
  待李绸被扶着坐好了,望着将图纸递到他眼前,一张张翻给他看,嘴里念叨着:“我画工不好,给你瞧个意思,这叫轮椅,日后,你使得熟练了,不须求人,自己便能活动……
  又要一些紧要地方,仔细解说给她听:“你瞧这个,扶着此物将轮子转起来,便不怕会弄脏了手。摇一摇这个手柄,你自家便能给轮椅拐弯,若是向后拐的话,就得一点一点地摇,摇得急了,你可会跌跟个头。”
  望月笑盈盈说着话,也许是她自己心情好,虽然说话的对象一直不应声,但她总觉得李绸是听进了她的话的。
  望月既而又讲打制的程序,及轮椅所要用的材料,絮絮叨叨,又说了工匠的传承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