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庆丰

  话说望月被左右簇拥着,回至宜安居中,直入宜安居前堂之内。
  留守府中的玉容即笑迎上来,服侍她除下朝会上穿的礼服冠饰,卸去面上的浓丽汝容,换上轻便衣裳,又为公主侍奉茶汤点心。
  而望月随意询问李绸今日饮食服药,并阿琳上课等事不提。
  待她渐渐歇过神来,一边被人喂着一盏参花百合汤,阖目养神时,才细听玉容说起三姊庆丰早间派家人来执礼问候之事。
  听那玉容说道:
  “公主车驾起行不到一个时辰,那班禁军的卫士便来在府里。安大伴去前院接应,没一时,厮儿进来传话,递上庆丰殿下问候驸马病情、致意公主的帖儿,才知道他们来了……
  “大伴带着桂圆、小罗子、小引子,同那个打头的什么将军商议怎么安置军士,白天夜里怎么巡视值守……奴婢只同漫儿她们在内院里。
  “大约巳正时候,忽听前院里那班子兵士与人起了争执,才知那禁卫将军的属下与庆丰殿下的家人起了争执,死活不准他们入府来,将庆丰殿下一班家奴,并他们又捧又抱又提的礼品皆拦在大门外头……
  “奴婢后来听小引子说,庆丰殿下家那打头的办差执事,十分殷勤和气,带了许多用心挑来的好物什,除了几百年难寻的贵重药材,还有许多头面配饰,尽是合公主用的,还说有一些顶好的木板,说是特特寻来给公爷打造轮椅的……
  “只那个什么将军霸道凶蛮得紧,横竖不令他们进府。庆丰殿下遣来的那些家人缠不过他,只管叫人撂下许多礼物放在门下,说去便去了……后来,那蛮横将军拉着安大伴一道点看那些物什呢,倒许要看出什么名堂来……”说着,笑得有些促狭。
  显然,玉容对这个堂而皇之入驻公府的禁卫将军不以为然——因这阚将军给她留下了凶蛮霸道的印象。
  望月回思清晨朝会之上,同三姊庆丰相见时曾寒暄过数语。
  庆丰当时温言软语,委婉劝说她放开心怀,料来天意自有安排。
  而对再一次被人投毒、僵卧府中奄奄待毙的李绸,庆丰当时一言半字亦未提及或暗示。
  谁料她下朝出宫未几,三姊庆丰这等贵重的礼物都已送上府了。偏偏今日送来这等贵重礼物,最开始却是以问候李绸病情作的由头。
  圣德皇帝膝下众女儿中,不道那班生母卑微且无帝宠的姊妹,只说母家显贵而多荣宠的几人里,三姊庆丰一向最是谨小慎微、心思玲珑的——
  简而言之,她或然不会刻意结交取媚于荣达势显之辈,但必定会力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前途黯淡之人保持距离——
  李绸与她前景不明,自她与李绸成婚以来,庆丰向来对武通县公府的男主女人敬而远之——今日却如何会做下这等自相矛盾之事?
  玉容讲明原委,就息了话声,见公主继续用完那盏参花百合汤。而后净手漱口,便倦倦将头颈微微后沉,半卧在懒人椅上,沉静着呼吸着,似在阖目养神了。
  一时半刻,玉容见她眼睫一丝不动,似在半寐半醒之间,一时想不明白公主怎么不给个示下,到底是回帖还礼,还是不予理会?他们也好速速分派办理。
  一时众人皆是屏息敛气,相互以目示意,有几人这时便要轻轻退出去了。
  而正在此时,忽听椅子的一道细促咯吱声,便见公主躺在懒人椅上,忽而将脚尖绷直了,伸着脚腕悠悠地在半空里划着圈,她笑着对左右道:“想我这剑舞果有效验,身上这样疲惫,足上倒不觉得酸。”
  随侍的玉容、康氏等人便知公主此时心情不坏。
  只莫名插入这一句话,望月将垫在纤秀颈子下的圆枕整了一整,仰头睁眼,问同在近旁侍立的康嬷嬷:“嬷嬷可还记得,庆丰阿姊家的那个小娘子哪月里落生的?”
  康氏一边回想一边拈着指头掐算,便回到“是某年某月某时,尚不满两周岁”呢。
  望月慵倦地“嗯”一声,说道:“三姊这小娘子生辰也近了,便以此为由回了帖子,回礼也尽管拣那名贵难得的,不要错了亲戚来往的礼数。”
  除了玉容康氏等积年服侍的老人,其他人一时未领会得公主深意。
  尚在思量之中,安大伴从堂外利落地进得室内,与望月见礼。
  望月即抬手叫他免礼,而晃着懒人椅老神在在地问安大伴:“劳大伴费神到这时,我三姊可曾送了什么不得用的?”
  安大伴即简捷回道:“并无什么不得用的,只是阚将军……瞧着几件精巧别致的,一时好奇心重,叫人拿了下去,道是要仔细研磨一二……”
  望月听安大伴这样意味深长,又见不明所以的人面面相觑,呵呵笑两声道:“既是皇父遣他来护卫公府,想来他如此行事自有道理,尔等不必疑心太过。”
  望月如此说过,不明所以者似又有了恍悟之意。
  望月轻笑着在心中慨叹:庆丰阿姊总想和光同尘,与世无争,可是身为严淑妃之女,本已身在局中,到底未能如愿。
  眼见到午饭时分,玉容打发人去厨下望一望午餐如何,正逢着阿琳下了学回来。
  只见阿琳这小儿带着小内侍,飞奔时双髻飘带飞拂,蓝衣青袍曼卷,脚上蹬着灵便的绛红翘头轻靴,小脸是齐整微黑的俊俏,风风火火从外头冲进来。
  看他这小炮弹似的架势,似乎要直扑在望月身上,而室中到底站了一地人,恰巧缓下了他的冲势。
  临到他站在姑姑身前,他先斯斯文文地向姑姑摆足了礼数,行完礼方才半倚在望月身侧,茸茸的头颅直在望月身前拱来拱去,默默无言地,以他独特的方式撒着娇。
  望月从椅上干脆坐起身来,挥一挥手,示意大家不必尽都守在此间,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其实安大伴既来,自然与公主有要紧的话说。康嬷嬷这时也顺势示意多余的人且先退出去。她也并无多话,随众人一同退出去了。
  身边只剩下玉容、安大伴等,望月即换了一张交椅来坐。
  她将阿琳半揽在怀中,轻缓地抚他的头发脸蛋儿,脸上是温煦柔怜的笑意。
  她绵语柔声地逗着阿琳说话,问他今日学了什么,有何感想,上午的武课可曾修习。
  待问得差不多了,即叫他背诵今日夫子教下的文章,便听他稚声朗语、不急不缓地诵道: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
  陈朝的蒙童入学,“书”与“经”是必须背诵之书目,阿琳现在所背诵者正是《诗经》里知名的一篇——《常棣》。
  此诗由“常棣之花”起兴而托喻兄弟之情。
  说来其实讽刺,此诗作成之缘由,原为王室子弟劝诫兄弟间勿失于道,相互残害,劝告人们只有兄弟和谐亲好,方能更进一步地妻和子顺、家庭幸福。
  然而天下间兄弟相残、手足相害之人伦惨祸,往往于帝王之家最是血刃相见、惨不忍闻。
  这本是天下间最可悲可怜之事。
  想她适才尚在思量,如何因利乘便,在暗中推波助澜,使她四、五二位兄长两个权势集团鹬蚌相争,使她与皇后、李绸得以退身处闲,坐壁上观。
  现在,听着懵懂小儿清脆爽朗的诵读声,真要感慨一句“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然而,感慨究竟是无用的,她自来内心执拗异常,一首常棣之诗催生的一点自警与愧怍,待阿琳将一首长诗朗朗诵完,也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然而心绪毕竟不比适才轻快,淡淡问站在一旁的阿琳:“阿琳既会记诵,可知道解说其意?”
  阿琳微一垂目,轻轻咬着嘴唇一瞬,再抬头时便斩钉截铁答道:“姑姑,侄儿能解,却并不是夫子所教——”
  望月知道阿琳宿慧天成,比寻常蒙童多了几分伶俐,见他自信能解夫子未曾传授之诗意,其实心里不以为意,却刻意兴味盎然地“哦”了一声,示意他尽管开言讲来。
  这阿琳胸有成竹,果能侃侃而谈:“……兄弟分形而一气,虽然难免于家争斗,但有强敌侵犯之时,必定同声一气,共同击退外敌……”
  望月见阿琳这小童讲得煞有介事,心里其实感触莫辨。
  沄三兄自幼便与兄弟姊妹隔离,历来只与诗棋琴画为伴侣,风花雪月为友朋。
  成年的沄三兄许也不能深悟皇家的兄弟之义,何况阿琳小儿长于深宫高墙之中,他父亲只他这一个独子,他连一个姊妹也无,他亦未曾在皇家书院进学,哪能知道什么兄友弟恭之事?
  他既不知,而望月也不知该不该教他与亲缘兄弟相处之道。若要教他,却应当拿什么作个依据原则呢?
  ——毕竟皇族子弟血缘虽近,而诸皇子公主因生母不同,天然就分贵贱高低,而因母族分类又有远近亲疏。
  似阿琳这没有根基、前路渺茫的小儿,在已经各自抱团结伙的同辈人间该如何自处呢?
  望月思绪迢迢,一时倒还想到阿琳来日要娶怎样性情的妻室,方能夫妇和顺,于他的人生有所裨益。
  忽听阿琳声声唤她:“姑姑,姑姑,你怎么不听我讲?”说得又走近望月身前,委屈气恼地摇晃着望月手臂,小模样儿是气咻咻地可爱。
  望月笑得欢乐,向他解释道:“怎么不听你讲?只因你讲得有意思,姑姑才不由得有所思呢?不然姑姑把你讲的复述一回如何?”
  若是旁人或许觉得不好相强于长辈,又恐与人咄咄逼人之印象,也许从此就作罢了。
  阿琳却并非是这一种人。
  他见姑母既然自己提议,就非要打蛇随棍上,验证姑母适才是否真个在听他讲了。
  望月即暗暗回忆一番,稍稍一理头绪,便将阿琳适才所言稍稍变动,大意不差地复述下来。
  阿琳虽信了姑姑在听,心里还是固执地以为姑姑也未尝不是一心二用了——因他自进学以来,这一门三心两意的功夫是越发纯熟了。姑姑比他聪明,定然也擅长这点小把戏。
  对于阿琳来说,姑姑似乎就是他的全世界,一切人皆可有可无,除了姑姑。在姑姑身边,他才觉得身心自在,才不会时时惧怕恐怖。
  他极不能容忍姑姑在他这样专注时,却偏偏神游天外去了。
  阿琳性子一旦上来,就不太能够自制,这一会犹自还在积气。
  望月戳一戳他的亮脑门,笑一笑就不再刻意哄劝他——儿童越在年幼之时,越不可放任其偏执左性,不然待年久成人,积习难返矣。
  沈琳知道,姑姑这一阵准不会再理会他了。
  他在窗前供他读书的高案之前,脊背挺直,默背之时口内念念有声,看着是心无旁骛的模样,其实全然心不在焉。
  他心里盘桓着一点念头,理不清是否要与姑姑剖白。
  他在桌前暗暗犹豫了好一阵,突然冲至姑姑身前,莫名急切地紧抱她的腰间,将脸埋在她的袍褶里,拱头缩脑地好一阵,而后嗡声嗡气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望月并未听出什么关键的词句来。
  他顾自闷声闷气说完,不待姑姑回应他,便又返回窗下桌案前了,立身站定,又开始一本正经地念起功课来。
  外头天光尚还明亮,阿琳站在窗前迎光之处,稚嫩的面庞上有一种莫测的神秘光采。
  此时的望月并不能与阿琳心有灵犀,不用言语就能顿悟他刚才奇奇怪怪的行事到底为何。
  她只能安慰自己,小儿渐渐长大,骨胳肌肉在生长,精神情绪也开始天马行空起来。也许阿琳虽是陈朝的小郎君,他也能在长大的梦里,梦见自己胁下生出双翼,碧海苍梧上天入地地遨游。
  因要与安大伴说些隐密之事,阿琳这小儿目下究竟是何心绪,望月微一思索,一时便抛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