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夫妇

  这一边望月与安大伴有话要说,宜安居另一侧静室之内,室内飘漾着淡淡的药汤气味。因着天气渐冷,窗扇泰半都是圆阖着的,只有几扇窗子窄窄留着一道缝隙。
  室内硕大的博山炉里燃着袅袅的香,那依依缭绕的香烟似游絮轻丝般,不觉浸入人呼吸之间——据说这香可以起到安神镇痛的作用。
  两重轻薄曼妙的青红绡帐,早已被金钩细致地收卷起来。
  帐下床榻之上,两个小内侍正与李公爷按摩身体,这一会儿正将他轻轻搬抬起来,使他向身体右边侧身卧着。
  李绸觉得身躯疲惫而沉重,像是重重盖了十床被褥似的。
  当然,相比中毒的前几日,身体内仿佛筋开骨裂的痛感,近两日渐渐地越发浅淡了——他知道,嘉善必是给他用了宫中特制的解毒疗伤圣药,只有帝后之尊贵才配服用的那一些。
  某些人到底未能如愿,他虽此番九死一生,到底是再一次逃出生天了。死生之间,他像是又悟到了什么。
  圣德帝既然派下三百禁军,只为保她爱女万无一失,他借借光或可暂时懈下一口气了。
  再是绝世高手,要与数十上百的悍勇禁卫近身持久博斗,而指望全身而退,怕也并非易事。
  若不光明正大地派遣江湖异人前来刺杀,只要嘉善在此坐镇提防,再多的阴谋诡计亦不过是雕虫小计。
  自他再次受了意外之祸,嘉善便与他分室而居了。而日常闲居理事也避开了西堂的花厅,似乎是生恐惊扰了他。
  而李绸自也能够察觉,他身边硕果仅存的二个武婢——大雪与夏至,出入公府似乎更自由了些。以至能够与他送走并带出许多讯息。他又重新耳目通达起来了。
  他几乎是遵循着体内莫名新生的一种本能,来决定现下要做些什么。
  天下将乱,必有国妖——这是李绸自幼便铭刻于心的一句话。因他暗将此言转化,变成室家将乱,必出妖孽。他看作家中妖孽的人早已身限囹圄,日暮途穷了——且不必在意他们了。
  他现下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妖孽许正在焦头烂额,既然老天不收走他这残躯游魂,他正好趁他病要他命了。
  说来,从前的天下第一公子李绸,从来无意追究交往之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但是对他有一二可用之处,他皆可与之义气相交,渐渐经营为莫逆刎颈之交,不然亦叫人叹知音之缘。
  他空有一个前定国公嫡子的身份,并一个天下第一公子的虚誉,此身之外,并无可以凭借之势,也无可以倚靠之人。
  然而现下,陈朝有一位身居高位的将军要做祸乱天下之国妖,他若不早除之,一己残人之身稍时便要被他残害不说,家国天下恐怕皆要遭殃了。
  即便要以这残躯断魂与他一同灰飞烟灭,他也愿效屈子九死而其未悔——这无分昼夜尽情萦绕于胸间的、日日夜夜煎熬着他的仇恨,也许只望来世方能释然了。
  他离开西疆前线之时,叮嘱不得不停留镇西大将军帐下,继续对峙戎王部下骁悍戎兵的亲信数人——
  从此以后,作为前平西将军李绸麾下的心腹锐士,他们面临的生死考验不单在刀光剑影的沙场,更来自于背后不知面目的袍泽凶厉的夺命暗箭。
  以华氏的歹毒心性,必定有无穷的手段对付他这位丧家之犬的余孽。
  他在返回京城之前,曾托付西境的几个江湖朋友,以家国兴亡之利害和快意恩愁的侠义之道说之,请他们潜伏暗中,监视华氏动静,其实亦有策援他那些命在旦夕的心腹卫士的意图。
  现下想来,他在京中尚且是苟且人生,他在西陲的军旅知交与江湖莫逆,也许早已凶多吉少了吧。
  天地不仁,凡人如之奈何呢?
  浩瀚穹野之下,寻常人似密密麻麻忙碌的黑蚁,庞然巨物似的食利当权者,一根脚趾落下去,踩死的人又何止数百?
  人生恍惚几十春秋,其间的生死沉伏、沉冤不公,若不能看得平淡随意些,数十载光阴不过擎一柄利刃自我切割,自己折磨自己。
  西陲的往生逝者既然已经难以追寻,而游窜于中州鲁地零陵一线的魑魅魍魉,还在为见不得人的勾当兴风作浪,中州、鲁地,这两地之间定也潜伏着祸国妖孽的命门。
  回想命势急转直下的当日,他鬼使神差经过寻常不会轻至的处所,听到那一番招致杀身之祸的言语——只因这一次无心的路过,无心的听闻。
  他先前的人生里,几次三番险死还生,他有时也庆幸先人庇佑,以为或然从此否极泰来了。
  不想在西陲最是春风得意时,霎时间由天上云端跌入无底深渊。
  他未成婚之前,一个再无余力东山再起的废人,做着有名无实的武通县公,踽踽一身,苦苦在地狱的泥沼里挣腾。
  一切看似可以拖他走出厄运的援手襄助,原来尽是梦里的镜花水月,都是腐朽软弱的枯枝断草。
  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他心境的无限沉沦不会有人明了,现在,他亦不欲也许愿意倾听的嘉善知晓。
  然而这回再与死神擦肩而过,李绸忽然觉得,他的身躯虽已无用,然而心境却前所未有的宽阔澄澈。
  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个嘉善公主沈望月啊——这才是他跌宕沉浮了半生,上天赐予他的无上福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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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月与安大伴说完事情,见午食还要一时半刻才妥,干脆一路穿堂过室,往李绸歇宿的内房来。
  自上回飞沙走石的一夜惊魂后,望月便与李绸分房而居。
  一则是怕扰了衰弱病卧的李绸安静将养,其实亦是见府中的武婢大雪、夏至二人比以往沉稳干练一些,而李绸豢养在外头的一些人众,似乎亦急欲同他们主人接洽沟通。
  一步一步向里面走,脸上的光线一时隐没,一时乍现,望月的思绪也游离着。
  待乍一到了内房时,她忽觉李绸像一只破败的人偶,由着小内侍摆布他不能自主的躯体——这飘袅烂漫的绡帐似缚住他的致密茧子,叫他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
  弱者总能轻易叫人怜惜起他来。
  李绸正自想着心事——从前福祸生死不料之际,将庄上精心培育的武卒发散出去,循着一些蛛丝马迹去寻敌人的死穴——那时,他为自己身处绝境,多少是有些灰心丧气的,想着就算死了,由他的死士们让仇人功亏一篑也罢。
  几次百无聊赖的死里逃生,仿佛过了天长地久的时日,他也许久不曾过问武卒寻访那些被华氏操控的“魑魅魍魉”的行迹。
  前日有人递来讯息,那番窃听而来的引致他杀身之祸的话,其中涉及的“失怙失恃的妇人”已然有了头绪了。这一时半刻,他奈何不得在西陲拥兵自重的华哲连。可是这个涉事其中的妇人,利用好了,当有奇效。
  正自迷蒙思想之间,李绸听见小内侍低柔唤了声“公主”,不觉间立时清醒过来,扭着脖子去看来人。
  望月缓步行至榻前,挽手随意撩起帐幔的一幕,轻盈坐在李绸搁着头的一侧,就便以手在他额上温柔地摩挲着,似无意识似的。
  说起来,他们成婚以来,他至今未与嘉善有过言语的交流,然而身体肌肤之间的抚触却并不鲜见。
  嘉善最爱摆弄他的掌指,像对待耍弄不够的玩物似的——他搜肠刮肚,也不太能领会她这癖好之间奇异的心境。
  他们夫妇二人,从前于一室中同卧一榻,幔帐被褥之间体温气息是咫尺间的鲜明。
  即便作为夫妇未曾有过月下鸳盟、花前密约,心底里也莫名觉得十分亲近信赖了。
  尤其他前几日又遭毒害之后,
  嘉善心事沉沉,似不觉间又多了对他的怜惜之意。
  一边小内侍对李绸例行的按摩完毕,望月轻一挥手令他们且退下去。
  李绸微微扬起眼目,默然无声地看向望月。
  今日,嘉善又是心事沉沉的模样。室中只余他们二人时,她褪下脚下的丝履,将双腿也抬起移至榻上,又揽着李绸胁下助他移一移姿势,使他躺卧得更舒适一些。
  这一阵动作之后,她随即坐在李绸身侧,只漫不经心牵住他的手,一手掰扯着他的指节摆弄,却又恍恍惚惚缄默久之。
  良久之后,李绸方听她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轻轻说道:“宫中近来多事——严娘娘每与娘娘针锋相对,牵三扯四固难相安,而阖宫主奴皆不能安……父皇将十二弟(姜云妃养子)移至张(德妃)娘娘宫中,半路母子亦不相得,同姑母与十三弟一般……
  “最难解的,父皇近来愈发宠信那鬼鬼祟祟的玄都道人,母后有心腹之难却只藏在心里,不同我讲……”
  从前,嘉善几乎不与他直述宫廷前朝之事,多是借着与他人说论之时刻意叫他听见,而欲拨开障目,知道某些闲事背后的暗涌,端的只靠他脑中推演。
  而眼下,李绸仿佛是瞬间茅塞顿开,乍然听见嘉善心里流淌的丝丝愁绪,和许多不能诉诸于口的惊恐无奈。
  他迟缓地动一动被嘉善闲置一旁的手腕,手指像受惊的飞虫似的颤抖摆动着——他想抬起臂上这只闲置太久的手,去触一触这么需要慰藉的她……
  然则,他想动一动也不能得于心而应于手了。
  自从又身中一种奇毒,他的肢体似乎僵化得日久天长,有时也觉得比从前更加力不从心了。
  嘉善这一会儿心不在焉,俨然并未留意到他的小小动作。
  李绸一时掩住心迹,不再更有异于平常的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