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论情

  这时,杜漫引着人,将她口中的“红白汤”呈进来了。
  望月随口问她公爷那里可有,杜漫认真而恭敬地答她,道公爷和小公子都有了。
  望月即回过头来,轻拍一下庆丰臂间,对她与十三娘笑道:“今日叫人熬了红白汤,阿姊与十三娘不弃,赏脸尝尝?”
  望月刻意问得俏皮亲切,庆丰与十三娘自然和气地应承了。庆丰便顺势问望月,李驸马和同是她侄儿的阿琳现下饮食如何。
  ——自然,庆丰最想听的是李绸起居饮食究竟怎样。
  而望月知其心意,将李绸的进食日常随意代过,却随后向庆丰讨教起阿琳最近挑食偏食的问题。
  就着这个话题展开,望月与庆丰似乎也能兴致勃勃,相谈甚欢。
  一旁听着的十三娘,想起来时父兄嘱咐的话,叫她在别人家中言行周全些,不要引了主人家的不快。余者并无别的交代。
  相比庆丰殿下,她探听公府男主人的欲望便淡漠许多,只是老实地端坐着,听两位公主殿下在那里言来语去,讨论着她不大感兴趣也不便随意插言的话题。
  关于小儿偏食的话题说完,一时室内无话,三人尽去专心吃喝了。
  望月细嚼慢咽地用完,见庆丰只勉强用过半盏,倒还特意解说几句:“妹妹好会受用,平常饮食这般精细。樱娘近来夜惊,我不能安生,也是不思饮食。不想你这红白汤倒十分合味。”
  樱娘正是庆丰公主膝下刚满二周岁的小娘子。
  按常理,作为一家的姊妹,作为一个礼数周全的尊贵公主,望月此时可顺势将食谱抄了与她,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她并不想对庆丰殷切太过,以致往后来往频繁,给人造成嘉善公主与五皇子关系亲密的印象。
  说实话,时下世族食不厌精,烹饪过程过分追求洁净新鲜不说,连对用餐的食具与材料的美感等,亦有苛刻的追求。
  今日的红白汤是宫婢杜漫的手艺,算不得精制细作,在观感上也算不上美好,望月自然不以为庆丰真个喜欢,想来她不过话赶话,一番客套罢了。
  而卫十三娘更是戏瘾十足,竟慢条斯理将这一盏并不多美味的汤水饮用完了。
  十三娘“大快朵颐”之后,似乎意犹未尽,忽然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一个人来:
  “上朝饮食,自然不是腥膻之地可比。
  “殿下可知,听说有人提议叫西炎太子回朝继位,太子向陛下陈情,说他食惯中原饮食,咽不下腥膻的牛羊肉,也过不得与牛羊犬马为邻的日子……”
  庆丰并不琢磨政事,十三娘忽而提起西炎太子,所说事情的原委也不够清晰,她自然谨慎地不会随意插言。
  此前,望月隐约听闻过西炎太子评论中外饮食之事,但和十三娘一样,道听途说来的,尽是些不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然而更细致的内情,她不敢随便叫人打听——她先时为李绸,不得不暴露了烟波楼的一些高手,此时可不敢叫属下再往大内刺探什么。
  只是出入内廷时听到传闻,说那西炎国主沉疴日久,恐怕是时日无多——于是,他遣来秘使向圣德皇帝递话,道是想叫自幼入陈为质、出自汉女且习染汉化的嫡子回朝继位。
  西炎太子丘伯屹生母是汉女,炎王并不大喜欢他,他在炎国境内全无势力可靠,他若只身回去,必定是龙潭虎穴,恐怕不必几月便要粉身碎骨。
  但若说这西炎太子心甘情愿质留陈国,其实亦未必如此——毕竟寄人篱下,滋味定然说不上美好。
  还是望月搭了卫十三娘的话:“这太子早就乐不思蜀,说出这话倒像是他了。”
  卫十三娘笑意有些复杂难辨:“那屹扎不但爱中原饮食,爱中原服饰,也爱中原的舞伎娇娘,怎会甘愿回炎国那蛮人地方。”
  望月与庆丰难得默契地对视一眼。
  “那屹扎”是西炎太子本名,十三娘直呼一国太子之名,显然是与他关系匪浅的,或者至少她以为与他的“那屹扎”有一种特别的纽带。
  也明摆着的,十三娘这话里有骨,带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卫十三娘从前似狂蜂浪蝶一般,疯狂追逐过西炎太子这朵娇花,而西炎太子却几次在大庭广众下向保龄示爱。
  这些绯闻当事人都不够隐讳,能够出入宫廷的人几乎人人尽知。
  望月知道十三娘是飒爽女郎,并不多么介意人们议论她的这种狂浪行为,干脆随意地问十三娘:“卫娘,你可知,他为何至今也不成婚?”
  十三娘妍媚青春的脸上,黯然混合着让人难解的释然,忽而又洒然笑道:“听说曾有人给他物色,可一桩也不能促成。后来,他就同陛下明言,若不是他心许之人,他宁愿孑然一身,终身无伴。”
  听了十三娘转述的话,望月不觉轻轻冷哼一声。
  十三娘不免诧异看她,本来因十三娘的话若有所悟的庆丰亦一齐望向她。眼神齐齐盯住她,似乎都在要她解释。
  望月只得在心里暗笑自己,因与同辈姊妹聊天,一个不自觉的哼声就自找了这等麻烦。
  望月见二人还目光炯炯地望她。只得简单应付一句:“我看这西炎太子,并非是有深情之人。”
  所以,这厮何来的心许不移之人?传说中的保龄吗?他也许也有几分钦慕保龄这等佳人,却未必多么深情吧。
  庆丰若有所悟间,立时垂眸不语,默默地啜饮新上来的花茶。
  而卫十三娘却似遭受打击似的,脸上神色变幻着,喃喃地似不可置信:“殿下是说,他单是以此为借口,婉拒陛下为他赐婚?……殿下,莫非他其实无意迎娶汉女?是否他正想回他的戎国去……”
  望月简直想以手抚额了,这可就愈发走向阴谋论了——这世家的女郎可真是了不得。
  不过,这西炎太子身份似贵而轻,处境似安而虞,他的婚姻之事倒许真有不可示人的黑幕也说不定。
  望月赶紧将话往不太敏感处引导:“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西炎太子与襄阳侯为伍,镇日无所事事,撩是生非。尤其……在某些地方不知检点——”
  望月话及此处,戛然而止,见十三娘似觉不能信服,她心里正暗自懊恼,不想庆丰恰好为她解围:
  “嘉善说得在理。我几回撞见那太子撩逗宫女。一回襄阳侯强使一个宫人,呃……那太子竟在一旁欢笑怂恿……听说,那宫人后来竟投缳自尽了……”
  望月心中一刺,神色不觉寡淡了一些。
  这点不快倒不单纯为那薄命的宫人,是襄阳侯这厮近来对冯皇后十分怠慢礼数,其母城阳长公主也屡对皇后不敬。
  其实,庆丰这里适才想及襄阳候,差点要问望月当初力拒与襄阳侯的婚事,可也是因看不惯襄阳侯行为放荡。
  但庆丰到底及时悬崖勒马,没有问出来——
  嘉善与襄阳侯的决裂,其中关涉一位皇子横死,本是极危险的话题,何况卫十三娘还在这里。
  其实十三娘未尝没有好奇心,但正如庆丰所顾虑的,皇族家事她本就不好随意探听。
  况且,十三娘此时心思还在西炎太子那里。
  她曾不顾上族贵女的尊严矜持,对一个异邦质子频诉衷肠,指望他们能两心相许。
  在外人面前她亦曾不避羞赧,坦荡荡地承认她爱慕太子,平生夙愿便是同他鸳侣同巢,终成眷属。
  因此声名狼藉之后,她被先未婚夫家退婚,父母诸方相看,为她重新择选出一介身世寒微的士子。
  在将要成礼落定之前,她苦苦求得父母大人应许,去驿馆见了西炎太子一面。
  只这一面,西炎太子成功叫她死了心。即便她因此放弃了多年一厢情愿的追逐,她也并非因为那屹扎可厌可鄙,才最终放弃了。
  她可以接受他心有所恋、不愿勉强相就一无意之人的理由。
  或许也能领会他因身世羁绊,不愿娶一位在西炎国内不能助他的汉女为妻。
  却绝不能认同西炎太子是猥琐下流的不堪之人。
  她便向望月追问道:“殿下果以为那屹扎与襄阳侯一样不堪?”
  话说出来竟有些质问而要求确定回答的声气。
  庆丰一时并不插言,只转头看向似在暗暗无奈的嘉善。
  十三娘本是颜色秾丽的丰润女郎,她若爽朗欢笑,也许阴晦的暗室也要璀璨生光。
  此时眉蹙浓愁,眼含情花,意切切似有无穷的烦恼愁绪,看着也只是个为情所困的寻常女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