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问生

  望月顾忌庆丰在场,知道十三娘关心则乱,看似洒脱其实并未完全放下,并非有意这样咄咄逼人,便对她婉转言道:
  “我说西炎太子心中无深情,是看不到他有深情。三姊说他同襄阳侯一道凌虐宫人,正因他心中冰冷,视宫人性命若无物。
  “亚圣所言人与生俱来四心,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他——丧失愈半,如此,他怎么会有深情?
  “但他也并非与襄阳侯一样水准——”
  即便在自家宅院,对着并无深交的两个访客,望月也不会对襄阳侯大肆褒贬。
  既然话不能再说下去,止在此处倒也罢了。
  说实话,襄阳侯除却长着一副人面,其实满肚肠的污淖脏秽,而形于外时也是放浪形骸,没有节制。
  任何略有操行之人,都会对他生出厌恶。
  而西炎太子,——望月其实未曾见他在男女事上那样放荡无制。他与襄阳侯自非是一样的水准。
  听了望月的话,十三娘正绞尽脑汁,试图理解“水准”二字之意,便听嘉善公主继续苦口婆心对她说道:
  “十三娘,人生在世有许多因缘,良缘孽缘,皆有权变之道,过与不及皆不如固守中流来得妥当。”
  庆丰自幼与十三娘相识,知道她会适可而止,不担心她会忘乎所以,以至叫嘉善真正不耐起来。因此没有刻意劝阻她。
  她留意到嘉善适才所言,“人生在世有许多因缘,良缘孽缘,皆有权变之道,过与不及皆不如固守中流妥当”。
  想十五弟沈洵未罹难之前,嘉善也许不知对襄阳侯如何不耐,然而不论襄阳侯如何,城阳姑母如何,她尽能稳如泰山,不动声色。
  待十五弟一朝身死,有司证实十五弟生前最后所见之人系襄阳侯赵仁。
  而且当时襄阳侯与沈洵有过剧烈冲突,襄阳侯曾对十五弟口出狂言:“便是今日你死了,舅父也不会拿我如何。”
  而嘉善竟真敢不管不顾,在朝中大员每日穿梭往来的崇德殿前,一跪便是十数日,到底解脱了这桩外人看来也极不相称的婚事。
  已经半身不遂的李绸虽是无奈之选,也总比惹是生非、人嫌狗憎的襄阳侯强太多。——至少她嫁予武通县公,不会受襄阳侯这等混帐行子的欺侮。
  庆丰忽然顿悟,——父皇一味偏宠嘉善,果然是有缘由的。只她从前并未领会其中的奥秘。
  保龄百般求之不得,选择的是背弃一切、孤注一掷。
  而当嘉善不能求全时,便先按捺隐忍,在关键时刻便果断地反戈一击。
  而她,庆丰在心间轻叹,——她也许永远不会使自己面临这样的抉择。
  庆丰是内慧之人,心知她学不来保龄与嘉善,而保龄与嘉善,自然也不会是她。
  由嘉善这一番劝诫十三娘的话,庆丰以为,她也许能作出一个判断:
  若李绸真个因献国公府的沈将军仓促死去,也许嘉善一时不会选择以卵击石,挑战偌大的献国公府并中州沈氏。但她极可能会选择暂时隐忍,蛰伏待机——
  如此,母妃与兄长费尽心机谋划之事,也许不会似预料中那样难——
  十三娘果如庆丰所料,虽然先前有些唐突,嘉善耐心劝解她几句,她便渐渐沉静下来。
  庆丰此番前来,其实只为受人托付,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试探嘉善。
  主宾三人这一向闲聊,眼见时辰不早,二位客人实当告辞了。
  庆丰与十三娘以目示意,正要双双向主人告辞。
  忽听见风吹树叶,鸣声飒飒。
  飘潇的清风一入,室中的帷幔也被吹得漫漫飞卷,一时室中冷风潇潇,望月不勉缩了一缩脖子,以袍袖掩面,来遮挡四处乱飞的迷尘。
  左右立刻有人给她搭上外袍,自也有人关闭门窗去了。而庆丰与十三娘自然也掩面避风。
  望月一件袍服尚未穿妥,忽听得哗啦啦急雨骤落,噼噼啪啪砸在窗扇与屋檐墙壁上。
  久未听见雨声的望月,立时神清气爽,怏怏郁郁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她雀跃地提着下裙,往后面推开后窗,哗啦之声立即冲振耳膜,包容着泥土腥气的水叶清芳,立刻扑面而来。
  她对着窗外雨幕,深呼一口气,立刻沁润肺腑,莫名让人有无穷的欢喜。
  两位客人尚在,望月心知不该表现得太过欢愉,这时掰着窗子回首笑道:“也不知哪方仙人路过,竟要替我留客,阿姊与十三娘就不要却天之美意,待用过午膳,云收雨住再去吧!”
  这二人早已收拾停当,只因见了望月莫名对雨痴笑,一时竟都怔在当地,不明白她在欢喜什么。
  此时二人听她妙语如珠,竟要留客,又值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那自然是却之不恭,欣然应承。
  一阵疾风骤雨过后,雨落得稍稍轻缓了,风儿势缓,也只让雨阵微斜。
  几人对着水晶帘落似的雨幕,静坐久之,一时皆是无话。
  望月因雨气而神清气爽,见窗外画檐飞线坠珠,庭树洇碧泻红,有枝条屈风,丹若拂雨,而雨径青红满地,梧园湿羽不飞——
  这境界,真叫人不愿以俗人言语伤了它。
  庆丰与十三娘也觉心旷神怡,然而她们并无这深邃的诗人心境,静不了许多时候,便要说话。
  便听庆丰走向望月身侧,笑一笑问她:“可是诗兴大发了?”
  室内静谧许久,突然有人出声,望月一惊之下,方不再神游天外,挽着庆丰伸上来的手腕,脸上是恍惚未散的沉迷笑意。
  望月顺势与庆丰联袂回至座间,各自坐下,她才答了庆丰的话:“阿姊不要笑我,许久不见这样一场好雨了。”
  庆丰便微微笑道:“你真是好孩子性儿,好雨、坏雨有什么稀奇,值得你这样迷恋?”
  而十三娘却问望月:“既是好雨,殿下可得了好诗了?”嘉善笑道:“倒有几句,还不成形,待晚间我再斟酌一二。”
  十三娘见她无意当场作诗,自然不会强求。便说起别的话来。
  因着后窗枫叶浸雨后红得醉人,不知怎么就说起了亦称作相思子的红豆来。
  三人言来语去之间,望月发现,原来辅国公姜氏与安国公李氏大案始发,姜云妃尚未被夺封幽禁前,她仿佛给许多人家皆送了礼物。
  自然,许多出入宫庭的贵家女郎,也从姜云妃处得了类似相思子的细致礼物。
  其中便有庆丰公主和卫十三娘。
  那时,想来姜云妃是在为姜家广泛求援,以期能得一线生机了。
  望月想这云妃,到底是失了策。她也许没料到,辅国公姜氏一族的覆灭祸劫来得这样快,已由不得她来慢慢拉拢筹谋了。
  见引起了嘉善几分谈兴,庆丰便欲借机再探一探嘉善态度。
  她忆起十三娘与先辅国公之女姜琼娘本是至交密友,便顺势想了一个话头,向望月叹息起来:
  “妹妹可知,昨日遇见十二弟,他似乎又见清减,与从前更是判若两人了。妹妹以为,姜娘娘可还能有一线生机?”
  望月听话音便知庆丰话意。
  庆丰虽似在为十二皇子沈溪来问云妃,却其实在问整个姜族是否还有起死回生的机遇。
  而十三娘果如庆丰所料,因她心中惦记羁押狱中的好友琼娘,果然也来问望月:“殿下,莫非姜、李二家真要重蹈江南世族覆辙?”
  话既至此,望月不得不敛了面上笑,不辨喜怒地回了一句:“国政大事,我不参与,并不敢随意谈论。”
  庆丰便幽幽叹道:“看来云妃凶多吉少,将来,十二弟亦不知会如何。”
  望月听言不露声色,亦随她沉沉叹息一声,却不再随意发言。
  不想庆丰又起话音道:“嘉善妹妹,父皇自来最疼爱你。十二弟才初长成,想往日兄弟姊妹一处欢宴,何等其乐融融。十五弟不幸去了,已经让人伤恸,若十二弟也——”
  望月连连摇头失笑道:“阿姊实在杞人忧天,姜云妃出自姜氏近族不假,而阿溪虽承云妃抚养,他毕竟是父皇之子。”
  十二皇子沈溪生母早逝,自幼养在云妃膝下,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十三娘便喃喃道:“看来姜氏回天乏力了。”
  庆丰也若有所失地道:“早闻姜氏在地方搜刮太甚,好几次激起民变,都是姻亲故旧替他家平事。通敌卖国这等大祸怕是无人兜揽了。”
  庆丰此言一出,后知后觉的十三娘亦醒悟她话中意味深长,似乎在影射什么人,便立刻噤声不敢再言声了。
  望月笑而不语,将眼神放在门外雨阶之下,只是不接庆丰的话。
  她只在心内感慨:庆丰阿姊并非愚陋颟顸之人。她哪会不知有些话说来不合时宜,然而偏偏要讲,自然有她的缘由。
  但望月却无意配合她。
  眼见气氛不太融洽,在旁侍奉的玉容早悄悄命人将午膳快快摆上来。
  望月就坡下驴,也借此摆脱庆丰的追问。
  三人默默吃了一顿顶无聊的午饭。
  用完饭后,虽然室外仍是轻雨不止,庆丰与十三娘还是执意告辞去了,望月自也不会强留。
  望月站在庭阶上面,望着迷蒙寒雨中的人马车驾离去。她忽然翕动两下鼻翼,向左右问道:“是何香气,这样馥郁?”
  可她一问完,便自悟道,这是庭前木犀花的香气,在雨中时隐时现,时郁时淡。
  她喃喃地自语道:“原来是污泥中的残香,——不想经雨之后,更是浓香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