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开口

  待到身边人禀完事体,各自忙碌去了,望月将阿琳下课后事宜安排好,命人就去阿琳上课的宜安居后堂候着。
  ——将所有人尽都遣出去了,这小小的方室之内终于清静了。
  夏至方才的话是一个讯号——许是三尽冰面终于要解冻了。
  说不清为什么,她本要去里面看望李绸的,却突然踯躅起来。
  不到一年光景,发生了一些叫她暴露行藏的事——相当部分的原由就在于李绸——虽然这其中的一些决定自有她的考量。
  说来,李绸病卧只是一两年的事,然他这两年间,一身所背负的隐秘却似乎比宜安居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独坐一时,她到底起身向西面厅中而去。室内阒寂无声,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蓦地紧走几步,她赶紧沉一沉步伐,想她只是寻常去见李绸,并不必这样急迫——脚下便又从容起来。
  进到李绸内寝之中,近身侍奉的小内侍正在忙碌——一个小内侍正在将李绸扶着坐好,另一人则替他整理袍服上的褶皱,——显然刚刚做完了按摩。
  望月袖袍轻轻一挥,对内侍说一句:“且先退下。”内侍二人立时应声而退,干脆利落之极。
  望月看一看半靠在榻头,双目微阖,目光下视,对她的到来似无所觉的李绸,她忽然转身背对着床榻,此时此刻,莫名地不欲立刻与他相对了。
  她背对着床榻站住,下意识脚下移动,恰恰站在帷幔能够遮掩的一角。
  她不觉地仰起头来,看到只露一点光线的窗隙,心里酝酿着许多说辞——一时不知是欣喜多些,还是忐忑多些。
  她颠倒来回地想着,想着如何措词,如何用语,才能为她与李绸今后的相处铺垫出较为美好的开端。
  她同时也在设想,若到此时,此人还是闭口不语,她又该如何应对自己的失望。
  正在迷思乱想之间,忽听有人轻柔地唤一声“公主——”
  在一刹那间,望月不曾省觉有异——只因日常以这般声气唤她的人并不少。
  似乎她的中官桂圆便是这样的声腔,还冯皇后昭明殿中的内官杨索儿。
  作为去了势的男子,这两人在同事者中天生禀赋比寻常人强些,然而作为身卑位贱的宫廷宦者,他们似乎刻意将声腔敛得柔怯婉转一些,以切合尊贵主人高人一等的心境……
  她脑中正转着些有的无的,忽然地福至心灵,大彻大悟似的——她霍然一个转身,牢牢盯向靠坐在榻前的李绸。
  李绸还是她适才见过的姿势,神态也纹丝不变,却见他一向并无神采、黑影沉沉的眸子,正脉脉地凝视着她,熠熠地仿佛有两丸剔透的曜石嵌在其中——闪烁着的光芒隐约有稀世之美。
  望月这时还在啧啧称怪——长久卧病之人,身体器官终不会多么漂亮,——她只疑心方才是眼花了。
  游思乱飞,也不妨碍她脚下不停,她三步并作两步,几乎跑跳着到李绸靠坐的榻边,似惊似疑,似盼似怯,手上指头要指不指,半晌才一跳上榻,猛然欺近他的面前,翼翼问他:“方才可是郎君唤我?”
  李绸犹在望着她,颜色惨淡的双唇却并无要开启的迹象。
  望月塌下肩膀,多少沮丧。
  适才夏至从李绸房中出来,向她禀报什么“师兄弟求见”之事,她便知道,此事多半是夏至得了李绸应许,才敢陈报到她的面前来。
  在她想来,李绸既然开始光明正大地指点属下,就意味着他为了什么事,酝酿着将要一展身手了。
  本来,她心中有七八分的笃定,李绸既然要开始活动手脚,总要对她这个控制着公府一切的尊贵妻子有所交代——
  李绸这样一时说话,一时又似从前一样全不言语。
  她压抑着心情起伏后隐约的失落,安抚着自己——李绸装聋作哑一二年,瘫痹患者所受之身心苦难,还有层出不穷的谋杀手段,他宁愿默默咽入腹中,也坚持不发一语——今日还要缄口倒也不算是太意外。
  她不能确知他心中煎熬的九重恩怨,又怎知这样装聋作哑的戏目他还要演上多久?
  罢了——
  望月一个甩头,欲抛去心中的纷乱杂念时,忽被惊了一跳——
  她的左手,她放在左侧的手被人握在手掌里,感觉那触感过分软绵之时,忽又听见那似清朗似柔婉的一声——“公主”。
  望月扭过头,怔忡地望向身侧之人,细细地端详他身体上的一动一静,甚至他与她的手腕相错摆放的静态,她都审视了半晌。
  她在公府中所见的李绸此人,除了吃喝拉撒让他还隐约似个活人——她印在脑海中的印象,全数都是静态的,他待周遭的人,从无主动的肢体接触,甚至连一个冷漠的眼神也没有。
  而现在,她恍惚地看住将她的手嵌在掌中的这张宽阔掌面——
  良久,她才抬起头来,讷讷以手相拍,说出一句傻傻的话:“莫非是在梦境?”
  说着竟竖着微长的指甲,往李绸正执着她手的一只手臂上戳去。
  她用了极大力气去戳他的胳膊,戳到肉上还要撮着两根手指拧着他的胳膊。
  当下就听得急促的“咝”气声。
  继而便听见,他似清朗似婉柔的苦笑声,随后才缓声说道:“公主,——何故如此?”
  他竟这样若无其事,仿佛在此之前的日子,他与她只是相亲相近的寻常夫妇,一直如此亲近地随意地相对说笑。
  还觉难以置信的望月,犹在怔怔地失神,神色变幻之间似又有朦胧的悒怏之意。
  李绸一直看着他这名义的妻子,目不转睛,见她此时此刻是这般反应,约略能猜测到她的一些心路历程,不免地心中微微发刺。
  望月的失神不过一念之间,却觉有历经沧海桑田后归于寂灭的沉静。
  适才,她脑中闪过困扰她许久的疑惑,正想要李绸为他释惑。
  譬如:
  他那个附骨之疽一样的仇杀者到底是谁?
  他在西陲前线不慎坠涯的事故,到底有什么前情隐衷,以至他一年来装痴作哑,闭口不提当日情形?
  还有,他近来差使管家李平并武婢夏至、清明,安排外头的属下天南地北、神出鬼没地流动,到底是在张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诸如这些疑问,她思来想去之间,固然有一些推测假设,没有真人实据的验证,终究也只能算是空想。
  眼前这个名正言顺的驸马,——分明在心境上无限沉浮,现在却又过分的安详沉静——隐隐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一直过着无挂无碍的恬淡生活。
  他这种人,自然本就擅长伪装,又何足为奇异!
  他既然开口说话,决定与人交流,必定知道周遭人将要对他的态度。
  他应当更能料到她会问他什么,也许已经编排好一套完美的搪塞之辞。
  想到此处,望月指望他为自己答疑解惑的心思,立时淡了许多。
  抛开一时头绪,两腿盘曲收敛起来,紧紧地挨李绸身侧坐着,又掰扯着他的两肩,令他的面庞正对着自己。
  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时人也说眼为心之苗,她便耍一回幼稚,且先借这一双眼探探他心底的秘密。
  她与他的两双眸子,隔着不到一指的距离,可她从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看不到痛苦,看不到忧惧,也看不到仇恨与戒备。
  自然,也不见有欢喜与期待,似乎是连微澜轻拂也没有的一潭死水。
  什么也无有的双眼,本该是空洞无神、毫无可观之处的,可他眼中偶然闪现的情态,却仿佛使他眼中汪汪地盈满了一眶情绪——却快得一闪即逝。
  李绸是这般让人看不懂。
  他自始至终还是那个城府深密、不动声色的人。
  就像现在,望月既不知他在脑中运筹什么,也不知他将下属遣派出去,在酝酿着什么秘密行动。
  眼下,她手中既得力而又忠直者不多,又因前番行事太过张扬,为了和光同尘,免招更多注目,除却关乎身家性命的极端棘手之事,她并不敢叫手下人刻意去出什么远差——。
  因此,李绸近来究竟意欲何为,她既无心也无意深察穷究了。
  她与李绸大眼瞪小眼,徒劳地审视他的“心之苗”许久,到底未能望出什么底细来。
  她干脆甘拜下风似的耸一耸肩,也不知是叹是气,只觉从鼻唇间喘吁吁地出了一阵气。
  待她喘够了气,一动身体,大喇喇平躺于李绸身侧,故意将四肢伸长,一只腿无意打在他小腿上,将这木榻架震得吱扭扭地响了好一阵。
  外头守着的小内侍,听着动静便远远地问:“殿下可要人手?”
  望月朝外头说了声“无事”,回头以手掌枕在脑后,顾自笑叹一回,而后侧仰起头去问李绸:“郎君可有话讲?”
  室内是这样静谧地过分,以至人也不知觉到光阴的流逝。
  李绸没有当即答她。
  她不知他是在作着内心的权衡,还是在斟酌对答的言辞。
  感觉似是过去许久,方才听得李绸再次说话:“公主——之恩,三生——不忘。”
  望月听言,不知何言以对。
  她已忘了还搭在他身上的那只腿,心内惊讶之间,竟没留心不轻不重地蹬了他一下。
  多少觉着尴尬,但当事人只是垂目无言,并不生气。
  她想,又不是狠狠踹了他一脚,干脆全不理会这点尴尬,直言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
  “郎君,曩日几番谋害你之人,你必定知晓是谁,其间隐着什么诡谲秘事,叫他这般容不得你?”
  李绸见问,隐约的眸光明暗,几息之后,只是轻声道:“日后——自有——分晓——”
  他的嗓音尚还明朗,但显然气息荏弱,说话吐音迫促而短暂,似乎要从呼吸间随时断截似的。
  他这时话音一竟,又是许久的沉默。
  望月以为他再无话了。谁知他又忽然补叙一句:“前事——纷杂,公主——知之——无益。”
  望月闻言,无声地瞥他一眼,即按着床榻坐起身来,眯眼睨视着正也凝望她的李绸——似乎在忖度对方此言中的诚意。
  睨着睨着,望月忽而窝着肩膀,一声释然叹息:“你既不说,我安忍强使你说来?不过,——你我既有这夫妇前缘,我只盼你来日同我一样,将我也视作亲近家人——”
  说着,她只将一双春水杏眸望住李绸,似乎期冀他能与她只言片语的承诺。
  李绸被他看得垂下眼去,方才低沉而笃定地道:“当然——”
  望月既得了他这个许诺,要问的话此时也问不通,想说的话眼下又失了兴致,便又托着他的双臂,若有意味地道:
  “你有必要做的事,我并不想阻挠。只要不危及公府众人,不危及我的母后——”
  语虽未竟,但她的眼神鲜明地传递着她的心志——他最好不要违逆她的心意,这是提醒,更是警告。
  略带谨肃的告诫之语讲完,望月两眼一转,似笑非笑地转移话题:
  “夏至对我说,她府外的师兄弟有意入府面见。我想,我也没有差使分派他们,倒不如不见。
  “郎君如今既然大好,倒不妨见一见。”
  李绸听他说完,又用那般似是无情无绪的眼眸看她了。
  望月且不理会他如何反应,她已经掀开帐幔,将下榻还未下时,扭头对默不作声的李绸笑盈盈道:“我命庖夫试制了一些新的浆水,滋味确是不坏。这两日才算成了,待叫人试吃妥帖了,加在你的饮食里,食补最是有益。”
  说着便下了榻,趿上轻便的软底小靴,随声唤着外头人进来侍候。
  她且说且回头且还走着,待说完时,即将走至寝门外边,忽而忆起一件不觉间忽略的事。
  据她所知算来,李绸闭口不言、装袭作哑亦有一年之久,他若果是一年不曾言语,嗓音焉能如此朗润清晰?即便不是嘶哑浑浊,也该是一时粗嘎,一时薄弱,不能自控的吧?
  望月并不知道,她这一刹那间的神情转换,被一直留意她神色的李绸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她尚自恍然大悟似的想道:或许,他不但平日里悄悄同大雪、夏至说话,私下独处时也曾刻意练习讲话,并且已经时日不短了。
  ——偏偏,他这般审慎地缜密地不叫她的人察觉——
  也不知为的甚事,他要提早作与人对话的准备;也不知,他是否已经预备在世人面前现一现身了?
  这时,李绸脑中并未转着许多大事,他只是在隐约烦闷——此时此刻,嘉善明明并不欢喜,却为何定要在他面前作这自相矛盾的欢愉之态?
  为何偏偏当着他的面?要他看她这样与他虚与委蛇?
  还有,她适才临出门的一瞬间,究竟忽然想到什么,露出那样深刻的思疑表情?
  此时在李绸心间盘桓不去的,已非甚么紧要的事情,而是一团浓稠深重的烦绪——
  他似乎今日才发现,人的心中繁难无用的琐细,却比诡谲多变的朝事还要难解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