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上意

  出了李绸的寝室,望月回到自己日常起卧之处,方才暗暗地吁出一口气,她自也明白,适才她在李绸面确有失态。
  近来因为烦恼诸事,又无人可供她任情诉说心情,心中积郁之愤懑,差点被李绸今日言行刺激出来。
  她想,她即便有一万个理由心生愤怒,却万不可对心思深沉、与她尚不算真正亲密的李绸来发泄。
  不能对李绸发泄,对着伴她一路至今的亲信左右,更没道理耍些无理的小孩子气,动辄表演喜怒无常了。
  想她寥寥数个交心的朋友,三兄是个超脱凡世的半仙,一点不问俗事。
  七兄若还在京中的话,也许倒能慰藉开解她一二,然而七兄作为出身低微的庶皇子,自知不被皇父所喜爱,并不敢随意在京城与封地之间频繁来往。
  其实,最好是悦之能在便好了!
  即便不能向他尽情倾诉心事,他毕竟是那样聪明的温润君子——她若在他面前耍些脾气,他也当能原宥她,甚至想方设法来宽尉开解她。
  罢了,多思无益,望月到底止住了这于己无益的念头。
  她的这些所谓的朋友们,每一个尽是无奈人生的典范,说到底皆是身不由己,倚仗他人慰藉,倒不如自我开解来得便利。
  玉容在室外道:“殿下,奴婢有事禀告。”
  望月便叫她进来,听玉容说襄阳侯送的那些玩物,已经小心收入库中了,望月即问她:“叫大伴再细细察看,其中可有御供之物或来历不清的,若没有,寻着上好的买家,都让出去吧。”
  玉容听得愕然,半天才吃吃问道:“公主,这——”望月只向她笑道:“过些日子要用银钱。此事,要好生办妥。”
  玉容心下大诧,公主这般说来,那是需要多少银钱?!——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下赐的许多私产,难道公主还不够花销吗?
  被玉容打了一回岔,望月干脆不再枯坐,径向她东边的内室间换了装束,掇起挂在壁上的宝剑,就去她的兵器室里舞一会儿剑去。
  她如今已将先前的剑舞,练习至十分纯熟的境界,除了例常早晚间的练习,她每至心情沉闷,不能发泄之时,便要来随心所至、仿佛沉醉似的舞一阵剑器舞。
  以手中的三尺秀剑为毫笔,这样依随心意灵活翻转的身躯,便成了她演绎剑意的剑灵剑魂了。
  这时候,也不知舞了多少光景,望月只觉体内血液如江河之水浩荡涌溢,皎若白练的月光那样澄净,漫不经意地洒在她的心河里。
  她渐渐忘却了周遭一切,忘却了套着许多枷索的凡胎肉躯,似乎只剩一股飘杳的清气,在人间肆意遨游飘荡。
  不知舞到了几时,望月忽然重新感到凡胎□□的沉重,似乎耳间充满了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随着身体知觉的渐渐复苏,那雨声却愈发大了,似有震耳欲聋的气势,推开窗扇一看——竟然夜幕已降,即便剑器室的灯擎上已经点上明烛,乍然向角落里望去,竟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记得她来剑器室时,才不过申正时分,怎么现下天竟黑得这样透了?
  是夜雨突至的缘故吗?
  她骤然停住了剑势,恍惚趔趄了两下,连忙有人上来扶住她。
  她喃喃地问左右:“可有什么吃的?”身边人连忙回说:“有的,有的,都在缶子里温着呢。”
  四下的人连忙张罗着,将七个碟碗盘盏,陆续摆将上来,忧心的招娣玉容赶紧要服侍她用膳,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推开身边围拥之人,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寻。
  安大伴也在一旁随侍,见她失了神,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连忙拉她回来,将她牢牢地按在座上:
  “我的小祖宗,有什么东西让人给你寻去!在剑器房呆了两三个时辰,殿下万万经心些,好歹随意用些,填饱肚子再想别的——秋冬时候,可不要轻易遭了时气!!!”
  说完即连声吩咐小徒弟,让她快去请康嬷嬷或周嬷嬷来,给公主按一按身上——公主这回运动得太过,怕明日身上要疼。
  望月也不强说定要亲自去寻,即倦倦对玉容摆手道:“庆丰阿姊来的那日,我写了半部诗,你去与我将诗稿寻来。”
  玉容是个十分谨细周全的人,她将公主的东西一向收理得妥帖,不消片刻,她便寻来了。
  招娣与安大伴服侍望月已经慢慢吃下几口,一见诗稿拿来,她赶紧接过来纸稿来,两眼在文字间逡巡一会儿,忽而又是推开众人,疾步行至书房之内。
  一时,她将笺纸在案上铺正,一旁即有人为她研磨取笔。
  望月将手上的半部诗稿又观两遍,阖上双目似在凝神聚思,别人只能看见她颤巍巍的眼睫。
  少时,她忽然眼开双眼,眼中不再是让人感到温柔的澹荡春波,而迸射出熠熠灼人的灿烂光芒。
  望月又叫人将窗子推开,——这是寒秋的雨,众人本不欲公主当着窗外的风雨写字,却都拗不过她。
  她站在窗扇之内,微微矫首细嗅,似在感染这夜雨冲刷天地的磅礴气势。
  室中只剩下暴雨在天地间狂泄的狂暴声响。
  约有一炷香的工夫,一直陪侍在侧的人们,便见他们一直小心关注着的公主,霍然转身回至案前,接过笔开始在纸笺上游走龙蛇,几乎是一气而成,在旧稿后面续写了又有七八行诗。
  随着望月笔落书成,知书识字、晓得些诗赋文章的安大伴,不由面色渐变。
  到后来望月写成了,将笔随意放下,自己端详着旧诗稿上添改的诗篇,眼中犹有凌厉锋锐的光芒隐现。
  安大伴立时挥退众人,只留下几个心腹老人,而恰巧赶来的周嬷嬷也被挡在门外。
  待无干人等已经退去,安大伴将手按在尚还湿润的字迹边缘,轻轻地摩挲着,指在其中两行之间,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望月不以为意地拍一拍大伴放在稿上的手,安抚他道:“只是一首诗罢了。”却又转身对桂圆道:“有诗言,无曲调,也是无趣。待我谱好了曲调,明日去请教坊司的乐将官人来,我拟排一新曲。”
  一旁的玉容似在思忖诗中的意味,还在懂与不懂之间,听着公主吩咐,不假思索立刻答应。
  安大伴却不想任公主这样避重就轻,他一抬脚步,急急欺近望月身旁,郑重地肃着神情,按着诗稿的边角说道:“殿下,您这——”声腔中已鲜见地现出焦躁与尖锐。
  安大伴因命其余人等下去,只他与玉容留在宜安居内。
  待人都走得干净,安大伴方将那张犹自润着湿气的诗稿拿起,念着上面的句子:
  “苍鹰翅湿难飞,百草根烂凭风。
  来人去路不见,泾浊渭清难明。
  九霄天河一倾,玉宇寰尘洗清。”
  安大伴择着最让他触动的诗句,颇是动意地念诵下来,望月不由惊异地望着他,奇声说道:“向来不知,大伴念起诗来,竟然沉郁慷慨,俨然像个诗翁了——”
  说着竟呵呵地笑,似乎觉得有趣。
  而安大伴无心理会她的说笑,更加正色庄容,向她说道:
  “奴婢是粗鲁的人,往前只略识得几个字,经殿下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甚么春秋笔法,借物隐志。奴婢念得几句,不知这些鹰啊,草啊,到底隐喻的是谁?殿下,可能为奴婢解惑?”
  不说这区区武通县公府中,便是皇帝崇德殿中与皇后昭明宫中,也鲜有人敢以这等质问声气同嘉善公主说话。
  正因安大伴将嘉善公主自幼抚养长大,几十年来从未稍离她的身侧,道是奴婢,其实与父兄何异?
  因此,他才天经地义有责备劝诫公主的权利。
  面临这看似恭顺实则锋锐的诘问,望月其实并不生气。
  不但无法生气,还要苦口婆心向在场除她之外唯二之人解说用意:
  “大伴休急——”说着微微一叹:“大伴以为,我会触怒那些豪横的大族,叫他们对我怀恨在心吗?”
  安大伴只是默认,并不反驳。
  望月继续说道:“大伴当知,我一身荣华皆赖父母,那班盛气凌人的豪族,即便不开罪他们,他们也难高看我一眼,甚至像对十五弟那样,只当我是无依无靠的孤儿,随意便能欺侮践踏,甚至抹杀。——我即便再是曲意讨好,在他们眼中只是可笑可鄙,徒劳无益——”
  安大伴与玉容都只肃容听着,并不插言。
  “当下,京下形格势禁,风雨欲来,姜、李在劫难逃时,似乎其他姓族亦将有所牵连,想来这一遭,他们总不能撇得干净。
  “看似父皇借此拿住了豪族把柄,其实,对皇父来说,那些遮天蔽日、阻隔道路的大树,并未被真正撼动根基。
  “父皇心中苦恼,无人替他排解倒罢了,偏偏有人总在御前为恶人张目,动辄‘先帝有言’,拿着开国时的故事名为劝诫,实是危言耸听,阻挠君意,挟迫天子……
  “父皇越发喜怒无定,对我,还有母后,态度也叫人捉摸不透。
  “我总在思量,正是世人叫他感到自己是孤家寡人。他方热心与那广来子谈玄论道,研习起道家玄虚之术——若我与你们托庇其下的天子,有朝一日变成只知访道求仙的空壳。
  “请大伴慎思,广来子心意难测,若异日真被这帮道人摆控,难道不苦于今日受制于这帮豪门吗?
  “我这一诗虽然看似直白,也许倒可稍和皇父之心。皇父一旦高兴,许要福泽世人,倒未见得是坏事了。”
  安大伴大致明白她言中之意,即便还要劝诫公主谨言慎行,保重自身,却也知,他并无有力说辞能够劝她回心转意。——毕竟她的道理并非异想天开。
  说起来,望月本来有意践行前诺,救一救前刑部尚书姜中言一家——尤其救一救与她渊源最深的姜贞娘。
  然而江阴姜氏祸殃已深,且这姜容眼下又被传成刺伤五皇子面颊的罪魁祸首。严淑妃一家步步紧逼,连沈贵妃与四皇子都因此自危,一时不敢太大动弹。
  江阴姜氏自然是罪上加罪,罪无可恕。
  到底要不要救那姜中言与姜贞娘一家,自从姜容之事被传扬出来,望月难免更加犹疑。
  早前,她命人探察姜中言与此番姜氏谋叛的干系,发现此人并非全然无辜,心中便生退却之意。
  而且,近来圣德皇帝又是言行莫测,她几回入宫,求见他时他皆不大理会,往往又与那道人广来子混在一起。
  由不得她不生迟疑。
  当事人姜中言是否值得一救,这是一桩考虑。同时,她也犹疑皇帝会否年真的渐渐年老昏聩了,当她向他请求姜中言之事,他会有一些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的举动。
  然而今日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剑舞,像是通开了她心窍里的茅草。
  她借着淋漓尽致的剑器舞的余韵,又作了这首心志不凡的闲诗。心里就更想得透彻了。
  皇帝即便要性情大变,也定会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月余之前,皇帝倒还赐下三百禁军,待她甚是亲善。
  而且,自仲秋以来,江北之地一直淫雨不断,正值秋收时节,即便朝臣再擅遮掩,也遮不住秋收减产的事实。
  秋粮既然歉收,眼看不能毕功于一役的西北边战又时时在掏空国库。
  国库空虚,皇帝如今被消耗得精穷,想来还是圈钱为国之大事。
  既如此,她何不抛砖引玉,先挑头给皇帝思虑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至于姜容之事节外生枝,对她来说,虽有小弊,毕竟还是颇有益处的——
  九皇子沈漳与他表兄沈澋已经盯上她,流犯姜容谋刺五皇子疑案一出,他们一家立刻被推在风口浪尖,这时候皆是□□无暇,自然不能时刻紧盯着她了。
  两雄纠斗,置身事外的看客,既可选择坐壁上观,也可选择火上浇油。
  虽说姜容之事稍令她出乎意料,但严淑妃一家行动如此利落,叫沈贵妃一家的鬼蜮伎俩又乍然显了形,当真叫人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