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财富

  沈漳从昭纯宫中出来,天空落起了蒙蒙细雨,这样阴晦缠绵的天气,使他不由向宫中最东面的重宇飞檐,那里是宫中贱役所在的长辛局——
  阿薛此时,也不知是在库房点查杂物,还是正从井中汲上冰冷的水,预备要浣洗那些脏臭的衣物。
  可惜,母妃从中作梗,他救不得阿薛出苦海。好在她现下并无生命之虞。
  当前最紧要的,还是怎么叫他一家,并外家献国公府从姜、李大案倾覆之祸中全身而退。
  母妃阻止他为姜、李说情周旋,他自然也明白她的忧虑。
  皇父将姜、李阖族,都交由千牛卫看押审讯,这帮犯官同族罪眷,有受不住严刑拷问的,竟然诬指资敌卖国等事是由兄长(沈贵妃所出的四皇子,时任燕北都察使)指使,或论兄长知而不言,但是为倒卖军资暗行方便的。
  有的姜、李罪人昏乱行事,连四兄也敢攀咬,还牵扯上远在西北陈国、顺国边境对敌的大表兄与二表兄。
  事已至此,不少姜、李罪人垂死挣扎,已经丧失了心智,已将努力在外营救他们的人,置于极端不利的境地——千不该万不该。
  但沈漳认为,对于休戚与共的盟友,无论如何,不该抛却得如此轻易,恐怕容易让人兔死狐悲。
  依附献国公府与四兄母妃羽翼之下者,不知几多,他们母子弟兄若连姜氏这般血缘深厚、如鱼似水的紧密盟友,一到紧要关头,也要弃如敝履,甚至落井下石。
  且姜族尚有许多能人可用,如此捐弃,实在可惜,太易丧失人心。
  其实,沈漳也并非要母妃或外家妇人之仁,与本因利益辐聚的盟友讲什么同荣俱损,同生共死。
  而是世上许多事即便要及早抽身避祸,毕竟还要摆出个拼却全力,而最终穷途末路、无可奈何的姿态,——这才是仁至义尽的可靠君子,才值得人们投效依附。
  奈何舅舅、表兄,甚至家中运筹帷幄的外祖父,也无心在此事上规导母妃一二,恐怕他们也是避祸唯恐不及。
  沈漳从宫中下来,裹了一肚子的官司无处开交。圣德帝恩威并重,沈漳对这位君父无疑也是又敬又畏,不敢随意忤逆于他。
  想想就算有心救援姜族中可用之地人,也不敢胡乱施为,千头万绪缠在头脑中,他不禁头疼起来。
  沈漳乘马车将到他的漪澜县公府,想到府中尊贵端庄的夫人韩氏,忽然又不想进府,他只嘱咐随从请左金吾卫沈将军晚间下值后过府一叙。
  余事并未吩咐,即命车马调头,往襄阳侯府寻赵仁去了。
  到襄阳侯府门外,城阳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归府,与他差点车马相撞。
  城阳长公主气急败坏,登时就要撒泼大骂,见撞的是沈漳,方回嗔作喜,揉捏出一团慈蔼和气:“漳儿打哪儿来的?”
  沈漳在车内略一施礼,也恭敬笑道:“姑母有礼,侄儿适才探望母妃,才从宫中过来。”
  城阳长公主更是笑如春风,随即问候了她母妃,云云。寒暄未几,这对姑侄便先后进入府中。
  沈漳并不在意这位姑母心思如何,因她满心妇人机巧,却偏都用在偏僻滑稽的事上,实在不值一提。
  沈漳登堂入室,寻到襄阳侯的人时,这厮正倚红偎翠,被美人香唇度酒、葱指按穴,醉眼蒙胧地观赏着眼前的铿锵歌舞——堂上演奏的曲子,不说帝阙皇城,在陈境内有歌舞之处,无人不识这些新异曲调了吧——。
  沈漳一脚踹开赵仁身侧少女,不耐地挥退场中舞伎伶人。众人如水退去,不一时,场中便成一片令人孤寂的沉寂。
  如真似幻的迷离场景一瞬退去,赵仁忽而发起狂性来,将为他度酒的少女拽着腿狠狠拖甩出去。
  那少女不防被摔掷出去,脸孔重重着地,闷沉惨叫一声,未及起身,醉酒发狂的赵仁已冲上前,已在她胸腹骨肉之间,四肢与面上,狠狠踢踹了一脚又一脚。
  那少女先时还撕心裂肺地惨叫,翻滚着胡乱地求饶呼救,双手也绝望地拨弄张舞着。
  沈漳老神在在地一旁袖手,看得十分无趣。
  赵仁不管看客是否捧场,他简直疯了似的,竟叫人拿拨弄炭的铁钎子……
  不知过了多久,赵仁将铁钎子随手丢在地上,直到少女最后七窍出血,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上。
  沈漳皱眉暗哂,这厮又换了武器了。真是个疯子。
  赵仁怔怔惘惘、痴痴悻悻的,溺水似的吁吁喘了许久,忽而仕女悲秋似的,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
  他一行哀哀切切地哭着,一行拿着帕子,往那死去少女的脸上,细细地揩着弥盖了一大半脸的血迹。
  赵仁擦着那少女脸上的血迹,一边啼哭着絮絮地说:“你何必这样呢?……你这样对我,对你又怎么好?……当着舅舅的面,你对我这么绝情,如今是如何呢?……瞧你脸都花了,比从前更丑了……”
  沈漳嫌恶地扭开了眼——他记得地上死状狼藉的少女,是赵仁在京外多方寻觅回来,正是近来得意的新宠,竟又这样随意被他虐打致死。
  不过,赵仁鬼上身似的发疯,他见过几番,并不会像最初那样大惊失色了。
  他也看得累了,在一边若无其事地坐下,等赵仁哭哭啼啼地撒够了疯,才漫不经意地问赵仁:“那妖道究竟是何来历?”
  赵仁犹自瘫在地上,拽着地上满脸狰狞血痕的少女的手,像对待蜜恋情人似的,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嘻嘻呵呵地笑道:
  “他……他来历极为神秘,据说道行极深,自他来到舅舅身边,舅舅对他极为宠信。此人从不与外人交接,就是舅父身边之人,恐怕也没几人知他的真面目。
  “但他有一道童,七八日里代他与外人接洽一回。
  “这道童也是蚌壳嘴巴。余事皆不知,只知是鲁地口音,小弟……也是近日才拼齐他的影身图像……鲁地有一长明道甚有来历,那个道人广来子奉驾之前,舅舅身下的近侍曾到过鲁地,我已遣人往鲁地查访……”
  既然无有成果,沈漳听得略觉不耐,不过也无大关碍,父皇看管那样严密的神秘道人——他早料到此路不通,此时的心事已不在宫中那位看起来神通广大的道人身上——
  老道身边小小道童尚且如此神秘,待察访到妖道广来子的来历,该到何年何月呢?下这种功夫也不能解燃眉之急。
  千牛卫的许攸德与王义之,不日将要具折奏报审讯情形,显然对姜、李两家在押要犯如何处置,将有一个大略的章程。
  而父皇若真急于定案,一个眩弄妖术、靠旁门左道混吃的道人,有多大可能左右“英明神武”的父皇呢?
  此时,除非哪方边境再起战事,庶可按下父皇“打扫庭除,清理虫鼠”的安内之心。
  然而在此举国震悚、著姓皆已束手的情况下,只有最愚蠢的野心家,才会挑起战乱,跳出来自取灭亡。
  心中极为苦恼沮丧之时,沈漳脑中忽然窜出一个奇想——这个想法盟生也有一些时日,但因不切实际,每回都被他闪过:
  先前的辅国公夫人姜氏是他亲姨母,他们兄妹几人与姜家子弟多有交往,常听说姜家人善捕财富,几百年积存之财富,比国库中还要多。
  外祖、舅父似乎也暗暗关注此事,却从未明言议论过。如此,姜氏的人脉若不能存续,发一笔意外之财,为大事所用,岂非大善?
  他瞥一眼死狗一样卧在地上的赵仁,想着,真的要筹策这般钱财大事,必要事先做些铺排才好。
  有些事绝不能由沈家人出面,而襄阳侯可是牵线搭桥的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