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因为懂得

  但是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瘦得皮包骨的小小的丑八怪,魏绵奕思来想去,绝对不能让阿哥所的人把永琰带走。
  魏绵奕就这么一直瞧着永琰,红红的皱纹脸,秃眉没睫毛,还是个尖脑壳的眯缝眼,实在丑出了天际。却是自己的心头肉。
  虽然弘历下了死命令,敢多嘴多舌的人要掉脑袋,她还是知道了,自己生永琰难产,元气大伤,可能再也没法怀孕生子。这个丑八怪是她今生唯一的儿子,后半辈子唯一的指望了。
  或许是刚刚从鬼门关前跑回来,魏绵奕每天早上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永琰,整日千万般小心,麻烦却还总是接踵而至。
  永琰还未满九天,舌头上便生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苔藓,舌头都不能打弯了,无法吮吸乳母的**,不吃不睡却整日啼哭。
  大清历朝历代,皇帝最早出生的数名子嗣,十有八九都回早早夭折,弘历心急如焚,忙活完朝堂上的事就到延禧宫来看望。
  太医院的骨干力量都集中到了延禧宫,十五阿哥还不满九天,又是皇上期盼已久,登基六年才得的心尖子。谁都怕自己稍不注意,使皇子受损。
  尤德重太医慢吞吞地吐字:“木通,生地,灯心,甘草,公英,苦参,慢火熬制,与人乳混合给十五阿哥服下。”
  两个乳母通力协作,一个抱着永琰,一个拿着汤匙往永琰嘴里灌药,永琰嚎啕大哭,没喝进几口,全都吐了出来。
  永琰越哭越厉害,脸色通红,弘历走到跟前,从乳母怀里接过永琰,永琰的哭声慢慢小了,开始啜泣,随后便不哭了,或许是累了,趴在弘历肩膀上睡着了。
  弘历刚刚想把永琰交给乳娘,永琰便醒了,警惕地扒拉着弘历的衣服,睁着眯缝眼张望着。
  弘历抱着永琰坐到魏绵奕床边。魏绵奕都很惊奇:“皇上,载载喜欢您!”弘历有些惊讶:“载载?谁准你给朕贵重的十五阿哥起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魏绵奕:“皇上给十五阿哥起了名,魏绵奕连给孩子起个小名的权利都没有吗?”弘历有些不屑,不再搭理她。
  弘历怀里的永琰这会格外安静,乖乖地睁着眯缝眼望着弘历。魏绵奕凑到弘历身边:“您一抱,他就不哭了,可见载载虽然小,却知道您是他阿玛!”
  尤德重太医一剂药下去,永琰舌头上的苔藓没去,反倒添了拉肚子的毛病,本就瘦弱不堪,拉了几次,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已是深夜了,魏绵奕抱着嗓子都哭哑了,整整闹了一天昏睡过去的永琰,心里无限悲凉。永琰这么小,身体又弱,吃不下东西不说,还腹泻不止,难道也逃不出早夭的宿命!
  想到这里,魏绵奕忍不住潸然泪下,恰巧被刚刚批完折子赶过来的弘历看到了。弘历一瘸一瘸走过去,坐到床边:“你还没出月子,不能哭!哪有小孩子不生病的!”弘历轻轻搂住魏绵奕和孩子。
  娟子站在一旁,心里有话,却不敢说,看到这对初为父母的帝王夫妇对孩子最朴实真挚的感情,似乎被打动了,狠了狠心,就算豁出命也要说出来。
  娟子上前:“皇上,娘娘,娟子斗胆!娟子小时候,刚出生的弟弟也曾出现过十五阿哥这样的症状。
  奴婢的娘从人那里打听了个偏方,将新鲜的蒲公英连根拔起,根部削出一个斜面,在孩子的舌头上擦拭,过个一两日便好了。
  只是这蒲公英性寒,可能会加重十五阿哥的腹泻。娟子知道自己不知轻重,只是见皇上和娘娘如此伤心,就算冒死也要说出来,让皇上娘娘知道。”
  魏绵奕望着弘历,等着弘历拿主意,弘历踌躇不定,宣几位尤德重太医来了延禧宫,几个尤德重太医你推我,我推你,说了好些冠冕堂皇的话,就是不说到底能不能行。
  尤德重太医的长篇大论把永琰有吵醒了,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几个尤德重太医各执一词,还在争执不休。魏绵奕直接拍板:“几位大人都不必说了,就照这个方子准备去吧!”
  当天夜里,魏绵奕就照娟子说的法子试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魏绵奕发现永琰的舌头仿佛必之前灵活了些。腹泻的症状虽然未减轻,却可以吮吸**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弘历天天都来看望魏绵奕母子,每天来都发现永琰和之前不同了,吃的越来越多了,身上的肉多了,脸圆嘟嘟的,皮肤也变白嫩了。
  美中不足的是,魏绵奕却还是爱和以前一样叫永琰“载载”。洗九礼这天,弘历对十五阿哥格外宠爱,让保母把他带到东暖阁用膳,叫来了皇后,又特传惇妃带了大公主来伺候。
  一堂之中,宠妃、佳儿、娇女,笑语不断,融融泄泄,皇帝左顾右盼,心情极其舒畅,因而胃口大开,这一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皇帝进用这顿午膳的时间相当长,十五阿哥几个时辰都回不来,把魏绵奕可急坏了。
  十五阿哥洗九礼,皇上留十五阿哥在养心殿,传了惇妃带着大公主以及皇后在养心殿东暖阁午膳,吃喝谈笑,热闹得很。
  魏绵奕刚刚生产,没有人搀扶自己都下不了床,听说这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可是却由不得自己,区区一个洗九礼还不算什么,当务之急是将永琰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
  百日之期已到,魏绵奕出了月子,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圣旨一下,阿哥所的保母和总管太监便来延禧宫明目张胆的抢人了。
  圣旨不能不接,可是阿哥所的人想这么轻而易举地将永琰抢走却没有那么容易。
  宣旨太监宣了旨对魏绵奕说:“娘娘舍不得十五阿哥,奴才们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可是祖宗家法……”
  宣旨太监前脚刚走,阿哥所的人便来了。阿哥所的总管刚一推门,一个大铜盆便兜头扣到了他的脑袋上,一盆水结结实实浇了他一身。
  延禧宫正殿内咯咯地笑成一片。弘历早知道魏绵奕不会老老实实接旨,便跟了过来,没想到,刚刚进延禧宫的大门,就看到了变成落汤鸡的阿哥所总管太监。
  魏绵奕见弘历一瘸一瘸地来了,满腹的埋怨,语气更加犀利:“娟子,你干的好事!”娟子愣头愣脑,战战兢兢,连连摆手:“皇上,不是奴婢,是……”
  弘历:“去,把十五阿哥的给抱出来!”魏绵奕:“谁敢!”弘历一声低喝:“快去!”延禧宫的宫人还是第一次见弘历对魏绵奕发这么大的火。
  小李子觉得事情不妙,顾不得魏绵奕怎么说,眼前平息了万岁爷的怒火是第一要务,溜着墙根蹭到门口,跑到后院去引乳母了。
  没一会功夫,乳母抱着永琰来了,背上背着包袱,和阿哥所的总管太监对望了一眼,心领神会,便跟着阿哥所的人走了。
  阿哥所的人带着抱了永琰的乳母走远了,魏绵奕除了眼巴巴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淌。
  弘历望了一眼四周:“都下去吧!”殿里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依次往外走。魏绵奕见乳母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忍不住想追出去,却被当在殿门口的弘历一把拽住。
  魏绵奕连哭带嚷:“放开我!你这个无情的家伙!那是你的亲儿子,你就这么把他交到一群陌生人手里!”
  弘历:“你现在是堂堂的懿妃,看看你的样子,跟个疯婆子有什么区别!”魏绵奕被刺激到:“我是疯了,你抢走我儿子,我跟你拼命!”
  两个人在门口撕扯起来,延禧宫的宫女太监躲在暗处看热闹,弘历一只胳膊搂住张牙舞爪的魏绵奕,一只胳膊将门带上,连拖带拽将魏绵奕带到内殿。
  懿妃娘娘的叫嚷声停了,皇上的呵斥声也没有了,非同寻常的宁静。胆子大些的宫女凑近些,贴着正殿窗户下的墙根偷听。
  是弘历的声音,喘着粗气,声音里带些疲惫:“魏绵奕,朕快不行了!”魏绵奕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皇上……”
  刚刚生产百日有余的懿妃娘娘勾引皇上白日宣淫的事在宫里成了宫女太监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了给皇后请安的妃嫔们集合时一起声讨的内容。
  不过,白日宣淫虽然可耻,不过,永琰百日宴还是风风光光地办了。
  乾隆六年刚刚入秋,弘历带着后宫妃嫔们从圆明园消夏回宫不久,叶赫那拉府派了人来给延禧宫传消息。
  说是魏绵奕的阿玛惠征病重,看样子也就是今年的事了。惠征的病已经陪了他十几年了,但是真正重起来,还是被下到刑部大牢之后。
  魏绵奕心里担心,但是宫里不比圆明园,多少双眼睛盯着,只要她行差踏错一步,麻烦就会像一群无头苍蝇紧紧地围住她。
  今年的秋天雨格外多,天气又湿又冷,照祥给魏绵奕的信里说,阿玛经常咳嗽大半夜,几乎睡不了几个时辰。
  惠征的记性也越发的不好了,总是反复叨叨着几十年以前的事,还老是将人认错。只怕是熬不到冬天了。
  魏绵奕这边,永琰年幼多病,几乎每天都要往肚子里灌药,弘历的咳疾越来越严重了,太医几次三番提醒他不要过度劳累。
  可是,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军机处里等着向他奏对军务的军机大臣,全国各地多如牛毛的战事纷争,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能延误。
  秋雨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夜,这天早上,魏绵奕刚刚起来,小李子便向她说了一件事。
  叶赫那拉府的三夫人宋氏卿怜在自己房里自缢身亡了。这位宋卿怜就是魏绵奕年幼时候教授她读书识字,弹琴唱戏,舞蹈棋艺的那位退隐的江南花魁。
  魏绵奕只带了娟子穿着素衣,戴着披风,打着油纸伞从自己的延禧宫一路向北,穿过御花园,从神武门等上城楼。
  她却不知道,她前脚刚刚出门,弘历后脚就到了延禧宫,派人打探了消息,知晓了魏绵奕的姨娘死了,只带了安德海便尾随着魏绵奕而来。
  魏绵奕一步步走上台阶,台阶湿滑,她却不肯让娟子来扶,往西面直直奔像角楼,上了角楼,一步步踏上陈旧的楼梯,推开布满灰尘的阁门。
  魏绵奕远远地望见宫外的世界,从城楼下青色的筒子河,再望远处看去,高低错落被雨水冲刷一新的屋顶。
  在这些高高低低的屋顶里,有一幢是她的家,在西市劈柴胡同的一处民房。
  弘历一瘸一瘸地走到魏绵奕身边,魏绵奕惊讶地回头望了一眼,弘历见她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弘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可惜如今已经回宫了,若是还在圆明园,可以偷偷带你回去看看……”
  这句话了藏着弘历的体贴和无奈,魏绵奕听了很感动,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到了能给自己做主的人,魏绵奕忽然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诉:
  “我以为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自从阿玛自作主张将六岁我丢给她,她便借着教授我本领的由头,逼着我叫她娘,每日呵斥我,轻则罚跪,重则鞭打,从不轻易展开笑颜。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生身母亲在我脑海里的渐渐成了一个蜷缩在病榻上瘦成一把骨头的背影,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憎恨因为她对我的一句夸赞,阿玛会稀罕地对我展开笑颜,我憎恨因为她的一句斥责,阿玛会数日不和我说话。
  我憎恨为了让阿玛高兴,我没日没夜地学习各种技艺,努力成为那个女人口中最优秀的弟子。
  我憎恨她过世,我真的好伤心,难道现在不应该开怀大笑吗!因为她的存在,我生母备受阿玛冷落,我……”
  弘历将泣不成声的魏绵奕轻轻抱住:“朕懂,朕都懂!”
  同样是生母溘然长逝,被父亲送给其他女人抚养的孩子,弘历是十岁,魏绵奕是六岁。
  同样是为了讨生母欢心,没日没夜努力着的孩子,弘历是读书,魏绵奕是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