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浮生若梦 三

  迷迷瞪瞪的意识里,我依稀能觉得周遭景象迷乱。
  浮黎他老人家久久寻不到我,便入梦与我舌辩。
  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居高临下,含讥带诮,“啧啧啧,才离了朕几天,就混成这般惨状了?”
  我以一张惨淡的游魂瞅了瞅病榻上气若游丝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却不知怎的到了浮黎面前口吻竟愈发逞强,“我只不过是睡个觉罢了,神尊日理万机莫操闲心。”
  他示指抵着下巴思考了会子才若有所悟道,“朕倒不是操心,却是个手痒,愈发爱操纵鸿蒙瘴气了些。”只清脆一个响指声,塌上那个我便猛烈抽出起来,齿关紧闭,两眼上翻,惊得周遭随侍的红荧急急奔出门去寻医郎。
  有句话叫人在矮檐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去死,遂服软恳求,“神尊宰相肚里能撑船,小仙头脑混账一时失言,还望神尊高抬贵手,饶恕一二。”
  浮黎略略琢磨了下子,眉目半挑道,“饶了你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最近园子里冷清得紧……”
  “小仙定然随叫随到,鼓瑟吹笙、礼乐唱段安排妥当。”我赶紧抢命似的接下话头。
  他轻轻唔了声,“昴日那厮鸡肉食多了,愈发惫懒恹恹,园子里许久不曾打扫了……”
  “小仙勤快,定能将别院收拾妥帖。”
  ……
  在我眼睁睁地看着塌上的自己抽搐了数百次后,浮黎他老人家终于摆完所有条件,将我赦了。
  自塌上醒转的我,第一眼却瞧见了曼若汐的眼神、诗微的侧脸。
  我混账的侍候,搅黄过曼若汐的婚礼,欺侮过初登仙界的诗微,她右手握剑的地方敷过上好的止血灵药,缠绕的绷带却还是在渗血,到底是我欠了她,“汐姐姐,对不起。”
  她却抚上我的脸颊,眼神同情而又笃定,“不,你没有对不起我。”
  在我分外疑惑的目光里,她挺值了身体,姿态一如骄傲凌寒盛开的霜花,“我本是天生高贵的孔雀昙花,旁人只看见我是理所当然,而临鸢竟也能看见我旁边的你……”话到这里,她自嘲笑了笑,喃喃自语,“唔,我怎会在乎这些?”摇摇头继续同我道,“我天生高贵却不能成孕,而你区区一株山草竟能一夕偷欢珠胎暗结,我与临鸢同床共枕多年,肚子里竟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一度伤情,甚至抑郁有了轻生的念头,是临鸢见不得我伤心,偷偷将你腹中孩儿渡给我。这些你俱不知情。”恍然里,我遽然拣得一个讯息,就像漫漫无尽荒漠里一抔泉水,绝望而珍贵,我的孩儿,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前尘的好,却成为今世刀疤,残忍地在我心上凌迟,我早已溃不成声。
  她躬下身来,浓郁的昙香扑面袭来,“可你晓得,何以你身怀有孕?”
  我两瓣唇打着颤颤讷讷开口,“何以?”
  “因为妖神。墩薨山猎艳大典上他倾心于我,你也晓得妖神何其霸道,临鸢舍不下我,便将你扮作我的样子送去了他的寝塌。未承想,你竟一夕成孕……”她的声音似妖似魔,能拖人入阿鼻地狱。
  我似遭了五雷轰顶,头上突然嗡嗡地。彼时心存了多少分美好,破碎的样子便会倍加惨烈。是临鸢他亲手将我心中的爱恨,生生撕得粉碎。
  那年梨花乱雪温存香甜,也抵不过心中霜寒烛心蚀骨。
  我待临鸢仅存的几分痴念,便在这一刻烟灭殆尽。临鸢始终不属于我,而曼若汐也不是我的汐姐姐,缘来缘灭,一场浮妄罢了。
  曼若汐希望我远离临鸢,而我需要魂魄补益,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曼若汐是诚心帮我,她在幕天的浓雾障上边划开的口子,正好是我出逃的方向。
  我向来能屈能伸,有些事并不急于这一时,凉风打在我周身时,使我的灵台愈发清明——曼若汐既然与我有利益冲突,那么她的话并不可尽信。妖神倨傲自大,定不屑虚言诳语。
  浮黎大约是怕了我心不在焉的服务,便在我逃离临鸢时,并没有即刻将我召回。
  墩薨山瘴气一如往日,分毫不减。万里之境,死气沉沉,凝重得紧。
  他强横的神识似乎对我的到来有所感知,竟提前撤了守山的蘑菇云,我一路畅行无阻来到妖石窟。
  玄色妖座上,妖神长发如血,凤目微阖,不怒自威。一模样机灵的小妖战战兢兢地随侍在侧,不敢一动。
  小妖甚是有眼力见儿,我初至殿中,他便领了奉茶的任务,只是我将茶杯搁在手心,并无那个饮茶的心思。
  “妖神既知我来,便该猜得出我此行的意图,还望妖神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解我心中疑惑。”我搁下茶盏,朝殿首的人恭敬拢了拢手。
  静息良久,妖神才打着呵欠,似从梦中醒神,“原来是新到任的北极仙星光驾,失敬失敬。”嘴上客客套套,行动上却是截然相反。
  我见惯不怪,倒不介意他的随性,再拢手道,“请妖神告知,我与你是否一夜成欢?”兴许是我言行无忌,惊了侍奉的小妖,他竟吓得两股颤颤,碎了茶壶。
  妖神不以为意,只不过侧了个身,择了个舒坦的姿势继续养神。
  “你是否于猎艳大典上强了我?”我锲而不舍,愈加语出惊人,给小妖直接下弯了膝盖,就地跪着,瑟瑟发抖。
  本以为妖神会继续待我不理不睬,将有些泄气,孰料,他竟蓦地从座位上端直坐起,一反常态地与我一一道尽前事。
  我不晓得妖神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为何,却有一事明了,曼若汐所言真假参半。
  妖神爱美,三界之众人尽皆知。所谓妖神钟情曼若汐,全然只是个误会。曼若汐容色姣好,只是妖神心悦美中之一。却只是几个小妖急于讨好妖神,欲将艳首献给妖神罢了,而曼若汐便是那艳首。
  曼若汐心属临鸢不肯屈就,便将我化作她的样子顶包。彼时我与她交好,她略施小计便可将我迷晕。妖神那日在兴头上,陈年的老酒便多饮了些,本就有些迷醉,这才有了后来。
  只是曼若汐强取我的孩儿,却没能料到,墩墩不是个普通孩子,妖神血脉岂是哪个花花草草就能随意诞育的,曼若汐生下墩墩,便已油尽灯枯而死。这也算是果报。
  临鸢是将墩墩娃儿当作亲生子来看待的,曼若汐对我的那番的说辞明显站不住脚,可以断定,临鸢决然不知曼若汐强取我孕肚的事。
  所以沫蝉的死,大约也另有蹊跷。
  所以我问询妖神,“能否将我失去的记忆归还?”
  他道,“本尊何尝拿走过你的记忆?”的确,窃取这个行为并非妖神做派……
  我托手告辞。妖神竟弹指一响,将方才那个没骨气的小妖处决了,他冷哼的鼻息如是,“如此窝囊,怎配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