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海棠玉碎,不似当年景 一

  三月十七,了然师太大殓。
  这几日事事琐碎,我忙得头昏脑涨,终于回到王府,我揉着额角下车,却眼前一昏,栽下车。
  当我如还魂一般醒过来时,只觉得一阵恍惚,不知人在何处。
  我脖子酸痛,微微挪了挪,挑个舒服的地方继续躺着,转眼却看见我床边坐了个人。
  胤晟?
  我怕是自己的幻觉,闭上眼又睁开。
  果真是胤晟。
  估计虞妈妈又在太后身边嚼舌根了。上回我俩见面时还大吵一架,了然师太临走时我又当着他的面怒斥江舒颜,还忍不住动了手,他怕是此时还记着仇,怎么会好心来照顾我。
  我转眸瞧他,见他拿了本折子在看,偶尔在上面批注几笔,神情专注,想来也未曾发觉我醒了,我便又合眼睡去。
  “既然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
  淡淡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熏人的汤药味。
  我不得不睁开眼。他已经将药送至我眼前。
  “我没生病,不喝。”
  “你烧了两日,刚退烧。”
  我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接过药碗,拧着眉毛一饮而尽,然后又迅速缩回被窝,抓着被角戒备地盯着他。
  他只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复又看他的折子去了。
  他今日一身月白素袍,银丝暗绣,明媚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好似笼了层淡淡的光华,清清朗朗,磊磊落落,瞧着着实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是,可是——
  他此时不该臭着一张脸来找我算账,在我面前心疼江舒颜如何如何的可怜无辜,而痛斥我如何如何的心肠歹毒?
  这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太后骂他一顿把他骂醒了?他终于认清了江舒颜的虚伪面目?
  呵,怎么可能!我在心里冷笑。
  我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理会,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金丝纱帐,雕花窗棂,透过淡淡软烟罗,隐约见一婀娜树影,树冠擎如伞盖,飘落点点梨花白,稀疏花间荡着一架秋千。
  这是我之前跟着太后的时候住的地方,名曰点玉轩。
  我收回目光,掠过茶几,一叠透亮晶莹的阿胶蜜枣落在我眼底,嘴里药的苦味便越发浓烈。
  “怎么了?”难得胤晟注意到我,放下折子起身去拿那碟蜜饯。
  他一走,阳光就横冲直撞地照进我眼里,我扯起被子遮挡。
  “呐。”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接过碟子,拣了颗枣儿放嘴里。
  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看。
  我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他。
  他终于败下阵来撤开目光。
  哼!我在心里嘲笑他,却不防被呛了一下,趴在床边咳个不停。
  他伸手要拍我的后背,我坐起身,借势躲开。
  他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转而倒了杯茶给我,我接过,握在手里。
  胤晟复又坐下,拿起了没看完的折子。
  我微抿着茶水,压下喉咙的不适,小心试探道:“其实,你也没那么讨厌我,对不对?”
  “嗯?”他合上折子,不解地看着我,也不知是在否认我的自作多情,还是真的没听见我在说什么。
  我有些失落,可这样的话我绝不肯说第二遍。我低着头,左手拇指摩挲着右手食指的指节,茶水里映出我的容颜,面目憔悴,唇边泛着白皮。
  他每次来看我,都是我狼狈的时候。
  我淡淡一笑,道:“江舒颜她……还好吧。”
  “还好,只是胳膊上青了一块。”
  我挑眉,转首问他:“你怎么知道她身上青了一块?”
  他只淡淡道:“太医去看过,宫里人都知道。”
  “哦。”我垂眸,解释道:“那日情急,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她。”
  “嗯,她和了然师太之间……不好吗?”
  “也说不上不好,我少时住在清风庵,她也来看过我几次,与师太也只是认识,并不相熟。”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胤晟。”我唤他。
  “嗯。”他应道,又换了本折子看,狼毫笔尖蘸饱墨,正欲批注。
  我心里暗暗叹气,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做着一切,心里又突然生了怯意,明明那么急切地想解释清楚一切,可言至唇边,难以启齿。
  心思百转,踌踌躇躇,想过无数的开头,想过每一句话之后他的反应,我终于决定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我道:“如果,如果我们没有成亲多好。”
  他拿折子的手一僵,缓缓放下笔,半晌,他抬眸看向我:“我记得在清风庵的时候,你对三弟说,你没得选。”
  我点头。
  他又道:“可这不是你求来的吗?”
  我摇头。
  “呵。”他嗤笑一声。
  这一声笑于我听来十分刺耳,当下我便又要横眉竖目与他理论,可我到底还是只蹙了蹙眉,压下心中怨怼,缓慢平静道:“我曾经真得祝福过你和江舒颜,希望你们结百年之好。这样,我就可以放下对你的喜欢,另寻我的良人。”
  我转眸望向他,他正与我相视,目光深邃又带着几分审视,犹如万仞深渊,似乎只要我有半句谎言,就会坠落渊底,万劫不复。
  我自嘲地笑笑,“你一定觉得我的烧还没退,在这里胡言乱语吧。可信不信由你。”
  “你们都说我为求嫁,在慈宁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可是,只凭一腔情愿的喜欢就搭上一生的幸福,去赌一桩不知结局婚姻,我江静姝做不来这样的事。”
  “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非要和他一起过一辈子,对不对?我只愿我喜欢的人能够欢喜一生。”
  “胤晟,对不起。太后知道了我的心思,向父皇讨来一纸赐婚,容不得我拒绝。”
  “江舒颜和安王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晓。”
  “我在慈宁殿跪了三日,并不是求嫁,是求父皇和太后收回旨意。”
  “胤晟,对不起……”
  我望向窗外,晴光普照,梨花满地,松绿色的软烟罗纱帐拂过,晴光霎时暗淡,云烟缥缈,落花乱飞,风雨欲来。
  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甚至连冷嘲热讽也没有。
  胤晟沉默着。
  我也沉默着。
  我悄悄瞄过去,正撞上他的目光,一触即溃,我惨败地收回目光,望着窗外。
  许久,我道:“你走吧,我不用你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