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四

  也许沈希音说得对,我和胤晟命格相冲。
  被阿荷好说歹说灌下两碗汤药后,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恍惚似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轻抚我的鬓发。
  我微微抬眼,朦胧间见一熟悉身影。我痴痴地望着他,隐约辨出他的脸庞。我不知哪来的胆子,伸出手,用指尖描摹他容颜,刀裁似的眉,寒潭般冷的眸子,如玉精雕细琢的面庞,我神志不清地嘟囔:“为什么在梦里你也不放过我?既不喜欢我,就不要来招惹我,我可像狗皮膏药一样,一但粘上可就甩不掉了。”
  他似乎说了什么,我听不真切,只觉眼角有一丝冰凉划过,我收回手,扯起被子蒙住脸,几近哀求:“胤晟,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什么都不要,我不去招惹你,你也不要招惹我好不好——咳咳——”
  我忍不住一阵咳嗽,不得已掀开被子,趴在床角,好似连心肝脾肺也要一并咳出来。
  他一手轻轻拍扶我的后背,另一手送来一盏清水。
  我就着他的手喝下,喉咙舒服了些许,复又躺下。
  他为我掖好被角,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眉眼柔和,便连那一身黑袍,流光缓缓,都显得温柔许多。
  我在梦里无所顾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即便与他的目光相对,我也丝毫不惧。
  他抬袖,拭去我眼角一抹泪痕,道:“睡吧。”
  但愿长梦不复醒。
  可我终得醒来。
  我在床头呆坐半晌,让阿荷帮我换好衣裳,准备出门。
  阿荷一脸担忧,道:“姑娘才退烧,怎么又要出门?”
  我道:“我和江鱼约好了今日要去书舍看看。这么久了,早该去看看了。”
  我乘马车去见微书院接上江鱼,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书舍。
  今日书舍执教的是翰林院苏大学士,机会难得,我不便打扰他们授课,便和苏学士身边的侍从打了个招呼,让江鱼进去旁听。
  我便独自走进桃林。
  桃林中央,有一棵五十多年的桃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树旁是一座新添的坟茔。
  昭文太后于四十年前安息于永安和陵。
  了然师太于两个月前长眠于清风桃林。
  我将备好的点心摆在坟前,师太不喜饮酒,便换了她送我的明前龙井茶,我跪在坟前,将近来之事一一道来。
  清风徐来,盏中茶水微漾,宛如师太生前温柔和蔼的笑容。
  我再拜,告别师太,便又走到幼时的那株桃树下。树干上一高一低的两道划痕犹在。我蹲下,挖出那坛桃花酿,抱着回了清风庵。
  回到我当年常住的小院子,把酒轻轻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用帕子擦干净泥土,拍开坛封,酒香四溢,醺然欲醉。
  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说过,话本子里的侠客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而我如此,只是身边没有相宜的酒盏罢了。桃花酿该用白玉盏。白玉映桃花,便如女儿家羞红的脸颊。也可用汝窑瓷,雨过天青云**,桃花浅浅而开,亦是清新明媚的景致。
  我微微抿着酒水,清冽香醇,虽有微辛,却也有回甘。
  我的酒量尚可,虽然没到千杯不醉的海量,但也是能将外公这个生平无所好唯贪二两酒的老人家喝倒的奇女子。
  外公也常笑我,文章不通武艺不精,可单凭这几分酒量行走江湖也能慑一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你既然不会回来了,那这酒我就自己喝了,一滴也不留。”
  我遥遥一敬,将碗中酒水尽数饮下。
  一碗接着一碗,或急或缓,一坛桃花酿渐渐见了底。
  阿荷揪心地看着我,难得地没有劝阻。
  我将最后一碗斟满,递给她,道:“尝尝?”
  阿荷摇头,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仰头饮下。
  “酒是个好东西,于我却不是。旁人喝了能忘忧,而我越喝越清醒。阿荷,我要忘了他,胤晟是胤晟,他是他。”
  阿荷不语。
  我捧着脸趴在石桌上,远处桃林褪尽芳菲,更远处云光流彩,更更远处山河绵延。
  我的少年便在那远远方,在那山河尽头。
  江鱼下了课来找我,苏学士对她盛赞不绝,我道过谢命人送苏学士回城,又唤来马车送江鱼回见微书院。
  送回江鱼,天色渐晚,残阳将车影拉得斜长,我命车夫送我回王府。
  然而车帘一闪,人影一晃,江希言已坐在我身侧,她一身男装打扮,精神俊俏,却神情慌张,似个小贼一般。
  “你!”
  江希言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道:“好姐姐,我哥哥正到处寻我,你帮我一帮好不好?”
  我连忙点头,冲她一阵眨眼。
  她终于肯放开我。
  我道:“全洛京的人都知道这辆马车里头坐的是成王妃,你哥哥若真的要找你,肯定会猜到你在我这。”
  “停车!”她学着我的声音喊了一声,随即拽着我下车躲进了邻近的一家成衣铺。
  “掌柜的,我前几日订的衣裳可做好了?”
  “做好了做好了,我这就去拿。”
  沈希言一摆手,道:“只挑一件给这位姑娘换上即可。”
  “是。”
  我换上一套靛青色男装,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她拉着出了成衣店,然后身子忽然一轻,竟又被她带着在满洛京的房顶飞。
  果然,凝碧山庄出来的,人人都有一身好轻功。
  最终停在一幢繁华似锦,莺歌燕舞的屋顶上。
  她眼眸一亮,含着几分兴奋,转头向我道:“姐姐,这就是霓裳阁?”
  我黑着脸,点点头。
  “那姐姐我们快进去!”说着她就要往下跳。
  我及时拦住她,道:“你这样跳下去,是生怕你哥哥抓不住你?”
  “那,那怎么办?”
  “跟我来。”
  我酒兴未已,便与她一起胡闹。
  我带着她,悄悄翻过几处墙院,到了一处清雅的院落,竹林瑟瑟,林间风铃清音此起彼伏,清缓悦耳。
  “这就是幻羽姑娘的住处?”沈希言似没见过世面一般,东张西望。
  我向侍童报上名号,过会儿,幻羽姑娘便亲自来迎。
  “是朱公子来了!”她见我身后的沈希言模样陌生,问,“这位是——”
  沈希言清了清嗓子,仿着男声道:“在下姓燕,素闻幻羽姑娘雅名,神思已久,故来一见。”
  幻羽掩唇笑道:“这可真是奇了,别的姑娘那里,来往的都是风流公子,偏我这来的尽是些潇洒的女儿家。”
  沈希言脸色一红,在我身后嘀咕道:“怎么她也认出我了?”
  我笑道:“幻羽姑娘识人无数,你这小伎俩骗得过谁?”
  上了楼,室内亦是淡淡清香,无丝毫脂粉香腻的味道。
  “还是只喝茶?”
  “我点点头。”
  我临窗而坐,幻羽已经煮上茶,渐渐茶香溢出。
  沈希言与她相谈甚欢,我便只执一盏清茶,望着皎洁的月亮。
  “你今日与往常不同。”幻羽道。
  “何以不同?”我问。
  “我不知,而你自晓得。”
  我淡然一笑,道:“我欲与一故人决绝。”
  “何样的故人?”
  我想了想,道:“相识相知。”
  说完又觉得不妥,道:“只我知他,他不知我。”
  幻羽道:“我近来谱了一支琴曲,公子可愿赏光?”
  “好。”
  清清袅袅的仙音传来,思思切切,悠悠扬扬,飘飘渺渺。
  微风起,清芬酝藉,渺渺远去。
  夜渐沉,星子暗淡,云烟半笼月色,月下一排归帆入渡头,粼波四散,点点碎光随江水东流。江上渔家女轻歌曼妙,和着夜色思归人。
  一曲毕,沈希言也难得安静几分,只道了句:“果真如仙音耳!”
  幻羽道:“夜已深,公子该回去了。”
  “嗯。多谢幻羽姑娘的茶水和琴音。阿言,走了。”
  离宵禁还有半个多时辰,我便携着沈希言在街上走。沈希言在我身后躲躲藏藏,央求道:“好姐姐,你是生怕碰不见我哥哥呀。”
  “碰见了就带你回去,多好。我带你去的,他不会怪你。”
  “可是,可是,哎呀!”
  她哎呀一声,到惊了我一跳,原来沈希音正在前面街口等着她。
  我笑了笑,把她推到身前,“快回去吧,以后切莫再胡闹了。”
  沈希音沉着脸走过来,只瞥了一眼,沈希言便乖乖到他身后去了。
  他见我一身酒气,责怪道:“你们喝酒了?”
  “我没带她喝酒,我是自己在别处喝的。”
  “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摇头,道:“我自己回去吧,散散酒气。”
  “那你小心。”
  “嗯。”
  “明日,我们就要回凝碧山庄了。”
  我停步,点点头,道:“也好,洛京这里太多事烦心了,回去也好。你,你帮我问候一声季伯伯,让他不要太伤心。还有……”我想了想,凝碧山庄里似乎也没我认识的了,便道:“明天我可能来不及送你了,先祝你们一路顺风。”
  “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我打了个酒隔,憨憨一笑,挥手道:“兄长保重。”
  我又去街边的酒垆沽了一壶酒,踏着月色,一步一饮地回到王府,走到大门前,却又觉得这样进门似乎不妥,便又绕道成蹊阁外,左右寻不见侧门,便只好爬墙进去。
  我抱着酒壶,一跃而上,蹲在墙上,瞧见院子里的景致似与成蹊阁的不太相同。可转而一想,桃花早已谢了个干净,自然与往日不同。
  我又一跃而下,可惜忘了脚边的酒壶,哗啦一声,酒壶也摔了个稀碎。
  “谁?”
  一个声音传来,随即便有数人的脚步赶过来。
  我皱眉,成蹊阁今天怎么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