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三

  马车扬长而去,我心中大快,昂首阔步,负手前行,沿街漫步。
  街道两旁杨柳依依,柳絮飘飞,时有几朵粘在身上,我信手拈下,又任它飘飞而去。街边小贩叫卖,朴实爽朗的声音融在明媚的春光里,常年风吹雨打的脸庞黝黑发亮,更映得他们笑容可亲。我买了两个糖人,一手一个,边走边吃,好不自在。
  身后突然一阵喧嚣,数骑快马飞驰而来,尘土飞扬,行人纷纷闪避,我只觉袖上一紧,被人拽到了街道边侧,撞上身后一堵坚实的胸膛。
  还好,糖人没掉。
  我松了一口气,转身向方才救我之人道谢。
  那人如玉的面容浸在淡金柔和的阳光里,一双寒星似的眸望着我,剑眉微微蹙起,薄唇翕合:“王妃如此不当心,怎叫本王放心?”
  “你你你,你不是回去了吗?”我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双手举着糖人,连舌头都被他吓得打了结。
  他却不再理会我,只松开我的衣袖,望着绝尘而去的众骑,目光深沉。
  我低头舔着我的糖人,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伸来,拿走了我的糖人。
  他道:“都粘了灰,不能吃了,再买两个吧。”
  然后,他自然牵了我的手走向街对面的糖人小摊,让做糖人的小哥现做了两个。
  我垂眸盯着我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又抬头瞄了瞄他的神色,并没什么异样,就好似我们从来如此。
  “呐。”他递给我做好的糖人,我接过,并大方地分给他一个,道:“权当方才的谢礼了。”
  他微微一愣,接过,轻轻咬了一口,皱眉,道:“并没有多好吃。”
  “可是很甜呀!”我欣然雀跃,却又羞于在他面前表露,便将自己的手抽出,走到他前面。
  街旁不知名的花悄然开放,独自鲜妍,周围蛱蝶环绕,成双结对。
  糖人在太阳底下晶莹发亮,尤其可爱,一时竟不忍下口。
  我悄悄回头看他,他尚在盯着糖人发愁,想堂堂冷俊无双的成王殿下当街举着个糖人皱眉,该是多有趣的画面。
  我心底偷乐,步伐也欢悦几分。
  可古人云乐极生悲。常言亦道,天有不测风云。还未等我欢喜多久,天边便滚来黑压压一片云,疾风骤起,杨柳狂舞,落花乱飞,我抬袖掩面,心里想的却是,又浪费了个糖人。
  一点雨滴砸在我脸上,尚来不及反应,成千上万的雨点便齐齐杂落,如筛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瞬间湿了脚下青石路。
  有人抓起我的手臂就跑,接连跑过半条街,才寻到一处可避雨的屋檐。
  我浑身淋透,冷得抱紧双臂站在屋檐下躲雨,我抬眼一瞧,胤晟并不比我好多少,只不过他内力比我好太多,周身薄雾淡淡,已经自己烘干了衣服。我望着檐外的瓢泼大雨,如帘幕垂垂,模糊了尘世。
  积水深处,被雨打得冒出水泡,层层水泡之下,是我失手掉落的糖人。巴掌大的小人在水里沉沉浮浮,却仍咧嘴笑得开怀,我却心情低落,一丝苦笑攀上嘴角。
  “这就是王妃说的天朗气清?”胤晟还不忘挖苦我。
  “你不在的时候天气确实好得很。”我总不能输了气势,心中已准备好千千万万句话来反击,然而我身上一暖,他已经将外氅披在我身上。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再等一会天就晴了。”
  难得他有一句好话,我却不知怎么接了,他又道:“这是一家首饰店,等雨停还有些时候,不如进去看看吧。”
  我回头,这才注意到我们躲雨的地方是洛京最好的首饰店——缀云坊。
  店家十分热情地迎过来,恭敬道:“这位夫人想看点什么?”
  我点头一笑,走进去。
  店里发钗玉环精美雅致,便有鎏金点翠也修饰得恰到好处,既不因金银华贵而落得俗气,也不因玉色青素而显得寡淡。
  我停在一件翠玉镯子之前,店家笑道:“夫人好眼力,您看这玉的颜色质地,这可是我们这最好的镯子!”
  我试着戴在手腕上,大小合适,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我抚摸着腕上的玉镯,无意间碰到了那道遗留已久的疤痕,心里一酸,又默默将镯子摘下。
  “夫人不喜欢?”
  我微微摇头,略有些歉意:“抱歉,我……不喜欢戴镯子。”
  店家似有些慌张地看向胤晟,胤晟皱着眉,微微摆手,望望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放晴的天,道:“走吧。”
  我心中了然,微微一叹,将披在身上的外氅还给胤晟,“谢谢你。”
  他却拒绝,道:“你披着吧,免得着凉。”
  走出缀云坊,我二人并肩而行。
  雨过天晴,落花沾湿长街,浅浅芬芳混着青草香,又有泥土的潮腥夹杂其中。
  “那日西园的事,对不起。”胤晟突然道。
  我微微诧异,却又有一丝苦涩萦上心头,道:“所以你想送我一个镯子做赔礼?可我碎了的那只镯子怎么办?缀云坊的那只镯子不论是料子还是做工都不知胜过那只被打碎的镯子几倍,可是,在我心里,它却远远比不上那一只。”
  胤晟停步,转身望着我,“你为什么说那个镯子是你的?”
  我抬眸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清风庵桃林里的那个女孩儿吗?”
  他怔愣片刻,点头,道:“记得。”
  我不禁苦笑,“我才是。”
  寒星似的眸子里烟雾缭绕,缠着几分迷茫,许久,他道:“你不是”
  “那谁是?江舒颜吗?”
  他不语。
  “胤晟!你心盲眼瞎,何以配得我的喜欢!”
  我满腔委屈,脱下披着的外氅摔进他怀里,愤而跑开。
  我跑了一路,街上行人寥寥,雨湿路滑,而我衣衫半湿,褶皱凌乱,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想来不禁好笑,我凭什么就认定了胤晟喜欢的是多年前桃林里相遇的女孩?我凭什么就觉得胤晟喜欢江舒颜是因为把她认成了当年的女孩?也许他早就忘了那个女孩,早已忘记了她的模样。也许他喜欢江舒颜,就只单单因为她是江舒颜而已。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只有我执守着当年的约定罢了。
  我放慢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春风温柔,吹拂过来,我却只觉寒凉,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擤擤鼻子,便接着四处漫逛。
  “静姝!”
  有人唤我,我茫然回头,却见胤晟不知何时追上来,停在数步远的地方,担忧地望着我。
  我眼角微微泛酸,视线朦胧,我转身,眨眼望了望天,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静姝?”他疾行两步,跟在我身侧,轻声唤我,竟显得小心翼翼。
  我方要说话,却忍不住咳了两声,侧眸看他一眼,清了清嗓,然而鼻音却浓重,声音囔囔地道:“父皇说,名字中带‘静’字的女孩,都是好女孩。你要好好珍惜。”
  他似是笑了笑,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而收了笑意,道:“我的母亲淑妃,小字阿静,却未见父皇待她有多好。”
  我不知该回什么,便一路无言。即便是我又打喷嚏又咳嗽不停,胤晟也再未瞧我一眼。
  想来是他又生气了。
  明明是我更委屈好不好!
  我又闷又气,却又无处发作。
  回到了王府,我本以为胤晟会直接去他的书房,没想到他一路送我回到成蹊阁。
  成蹊阁外,我停下脚步,道:“你回去吧。”
  “静姝?”
  他又轻轻唤我的名字,我抬眸疑惑地望着他。
  他道:“之前种种是我做得不对,以后,我会努力对你好。”
  我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却又不甚被呛着,一时咳嗽不停。
  他皱眉,要来拍我的后背,却被我不露声色地躲开。
  终于咳嗽停了,我倒是面红耳热咳了一头汗。
  我十分不解地看着眼前突然性情大变的男子,目光扫过他依旧淡漠的眉眼,冰冷的面庞,我终于确信,他所说的对我好,无关风月。
  我突然想笑,且笑得肆意,如他往常嘲弄我一般嘲弄他,“那你还是不要对我好,小女子福薄命浅,经不起成王殿下厚爱。”
  我潇洒转身,进入成蹊阁,迅速掩上院门。
  门外寂静非常,只余风扫树叶,落花翻飞之声,然后,是清晰地脚步离开的声音。
  他走了。
  我倚着门,气力尽失。
  成蹊阁的桃花花期已过,枝头绿肥红瘦,叶芽间未干的雨水经阳光一照,似缀了水晶,粼粼耀眼,而脚下,残红一地,终归泥土。
  我呼唤阿荷,阿荷不在,虞妈妈也不在。偌大的成蹊阁空空荡荡,只有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连连叹息。
  我拖着步子,颓然地走进房间,倒掉壶里的凉茶,重新煮上新茶,双手贴近茶炉取暖。
  我盯着茶炉顶氤氲缭绕的烟雾,目光渐渐游离。
  我拒绝了胤晟。
  我一心盼望着他能待我好一些,可等他真得要好好待我的时候我却退缩了。
  我害怕我越陷越深。我害怕到最后,他全身而退,而我退无可退。我怕这一场戏里,我假戏真做,而他,戏散人走,独余我一人苍凉。
  头有些晕,也有些冷,却再没有力气起身,我趴在桌子上,眼皮沉涩,隐约听见茶水声沸,而我却在这沸腾喧闹的声嚣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