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试问花知否,君心似如何 三

  “好了,说正事,信带来了吗?”
  “带了。”
  我将信交到外公手里,老人家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一小黑瓶,瓶里不知装了什么药水,只拿笔往信上一涂,字迹便慢慢显现出来。
  外公脸色愈加沉重,将其中两页纸递在我手里。“你自己看吧。”
  纸上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清丽娟秀,笔锋暗藏,仿佛得见母亲当初临窗伏案,字字血泪。
  “……女儿悉获江濂之贼心,恐命不久矣,放心不下者,唯有幼女卿卿。女儿任性,自违慈训,与江氏私奔,至今已尽尝苦楚。女儿知错,不敢奢望父亲原谅,只念吾儿卿卿,年幼懵懂,恐江濂与夏氏不能善待,唯有托付于父亲,方可安心。卿卿天资拙笨,然心思至纯,万望父亲教之以诗书,习之以礼仪,勿使其入歧途……”
  “……女儿已与沈氏家主商定,许卿卿于凝碧山庄沈氏长子希音。凝碧山庄出朝堂之外,隐江湖之远,卿卿于此,不必烦扰世族,亦无须困囿于繁琐礼教,可潇洒快意,欢喜无虞……”
  “……女儿不孝,不能侍奉双亲,然悔之晚矣。女儿自知无缘再见双亲,已将江濂之阴谋记于密信之中,父亲千万防备……”
  “……女儿泣书,望父母长安……”
  是夜,我拎着一壶母亲最爱的城西姚家铺的梨花春,回到了欣荣居。
  我站在湖边,将酒水倾入湖中。
  月色如水,湖面如镜,清酒漾银波,温柔潋滟,宛如母亲生前的清浅笑意。
  我提着半壶酒,走上石桥。
  白天时候,我问外公,父亲有什么阴谋?
  外公只是叹息摇头,将信收走,嘱咐我:“常青一案之后,恐风云又起,你只管安心待在王府里,那都不要去,即使出门,也必乔装打扮,不得暴露。”
  我抱着双腿坐在石桥上,下巴拄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湖面。
  夜是黑的,唯有一轮月和几点星子亮着,欣荣居也是黑的,唯有湖中月和流动的波光明涟涟着。湖边柳尚未吐新芽,光秃秃的在月影里摇晃,也是漆黑的一条条,似妖魔乱舞。隔壁的院子,灯火斑斓,而风却也是黑的,送来晏晏笑声,似是群妖欢庆。
  “阿娘,你听见他们的笑声了吗?”
  我饮一口梨花春,喃喃地对着湖面说话。
  湖水不语。
  我换了个姿势坐着,双腿耷拉在桥边,俯身掬水,却如何也碰不到。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急,便伸长了胳膊,非要够着湖水不可。
  突然有人自檐上飞来,及时拽住我。
  我回眸,那张脸,即使三年不见,即使浓夜漆黑,只消一眼,就知是他。
  “胤晟——”
  我望着他,心中一腔委屈霎时化作泪水,决堤肆虐。
  他揽我入怀,道:“我在。”
  我靠在他胸口,泪水鼻涕全落在他身上,“我阿娘住在湖里,她不愿意见我。”
  他像哄孩子一般,轻拍我的后背,道:“你醉了。”
  “我没醉!”我抹了一下鼻子,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拿过身旁的酒壶,晃了晃,竟已然空了,我扯谎道:“我一壶都没喝完。”
  “这不是桃花酿,寻常人两三杯就醉了,你酒量再好也禁不住一壶梨花春。”
  竟没骗过他,我颓然地坐着,打着酒嗝。
  “起来吧。”
  我扶着他的手踉跄起身,低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湖水,嘀咕道:“我好像不怕水了。”便又往边上挪了一步。
  “小心。”
  胤晟紧紧抓着我的手,生怕我再掉下去。
  我收了好奇的心思,退回来。
  “你怎么来找我了?”我问他。
  他道:“幻羽说你今日一早出去,整日未归,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你。”
  我皱眉,心里一阵别扭,歪头望着他,“幻羽让你来找我的?”
  他背对着月色,面容隐晦不轻,声音依旧淡淡:“这几日城中常青流民作乱,不甚安全,左右寻你不见,我便来看看你。”
  “哦。”
  “我已经派了几队侍卫过来。”
  “嗯。”
  他把手上的白玉扳指放在我手心,“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们就好。”
  “嗯。”
  “我先走了。”
  “嗯。”
  他转身,沿着窄窄的石桥远去,颀长的身影在月光里消解,融入夜色。又是这样熟悉的场景,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漠然离去。
  “胤晟!”
  我喊住他。
  他停住,转身,“怎么了?”
  他看看四周漆黑一片的欣荣居,道:“害怕?”
  我遥遥地望着他,多想问问他,为什么那个人是幻羽,为什么要把幻羽安置在成蹊阁,为什么说好了互不相扰却又要来找我?
  可我终于还是压下这些疑问,摇摇头,道:“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想问问你,那个案子,你会查下去吗?”
  “会,但现在不是时候。”
  “那,那你怪我吗?”
  “不会”
  “哦,我没事了,你走吧。”
  他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一笑:“过几日带着幻羽进宫一趟吧,见见太后。”
  “啊?”我愣神间,他已经飘然而去。
  “王妃!”
  欣荣居突然亮起来,原是阿荷带了人来,将欣荣居的灯都点起来。
  这几日阿荷不再像往常般唤我姑娘,而是称我为王妃,大抵是因为幻羽也在成蹊阁,王府里的人都称她幻羽姑娘,阿荷看不过,生怕我降了身份,这才改了称呼。
  我走下石桥,阿荷扑过来,拉着我的手臂左看右看,一张小脸劫后余生,像训小孩子一样训我:“您今天去哪了呀?这几日城里这么乱,您怎么还到处乱跑啊?您要是,要是被流民抓去怎么办?”
  “我这不是没事吗?”我把她鲶鱼般的手抓下来,抚平衣上的褶皱,故作平静地问:“幻羽呢?”
  “在成蹊阁,王妃放心,虞妈妈看着她呢!”
  我淡然一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过了数日,我回到成蹊阁,抱着一坛酒,蹲在屋顶,瞧着正在院子里调琴的幻羽。
  连成蹊阁里的几株桃树都发了芽,长出了几朵花苞,幻羽仍在调琴。
  然而从她来到成蹊阁起,日日调琴,却从未弹过琴。
  我实为不解,支额望着她。
  她调好了琴,悠然起身,偏头望向我,嫣然一笑:“王妃想说什么?”
  我晃了晃酒壶,“喝酒吗?”
  她摇头,“成王殿下不喜欢女子喝酒。”
  我撇撇嘴,嗤笑一声:“那跟我进宫一趟吧。”
  她笑容一敛,脸色微沉,凝眸思量。
  我跳下屋顶,随手将酒壶一放,整理整理衣衫,道:“幻羽姑娘,走吧。”
  马车里,我和幻羽相对而坐。她低着头,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我微掀起帘子,望着车外的风景,问:“幻羽姑娘在怕什么?”
  “成王殿下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
  “其实什么?”我放下车帘,转头看她。
  她嘴角微弯,道:“我和成王殿下并没有什么,王妃大可放心。”
  我眉心一跳,“我能不放心什么?”
  她抬头,眼眸晶亮,唇畔忍不住笑意,道:“我那日被人欺凌,成王殿下出面为我解围。后来他说,他的王妃很喜欢听我弹琴,就给我赎了身,让我来陪伴王妃。”
  我眉心又跳了跳,这幻羽还真是胤晟送来给我解闷的?
  鬼才信!
  这半个月她一支曲子也没给我弹过!
  我转头,继续看风景。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是一声叹息:“成王殿下对王妃很是上心,王妃总是这样多心,殿下会伤心的。”
  “我多什么心了?”我顺势问她。
  她还没等回答,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
  下车,徒步到慈宁殿。
  行过礼后,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阶下的幻羽,起身走下玉阶,颤声道:“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我被这阵势惊住,跟随太后一起,扶着太后。
  “是。”
  幻羽跪在阶下,姿仪大方,缓缓抬头,双眸平静如水,淡然望着太后。
  太后惶惶后退一步,身子微微颤抖,“像,太像了,你,到底是谁?”
  幻羽颔首,恭敬道:“民女幻羽,父亲是京城人氏,母亲故居怀州。”
  太后又问:“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幻羽道:“梦幻之幻,宫商角徵羽的羽。”
  太后点头:“这就是了。姝儿?”
  “我在。”
  “带她去宜和宫去看看吧。”
  “是。”
  我行礼告退,带幻羽往宜和宫去。
  宜和宫原是舒妃娘娘居所,舒妃娘娘是乐家另一支的嫡女,当年被我外公过继来做如今乐家的家主的就是她的一个嫡亲兄长。我从未见过我这位姨母。舒妃娘娘命中多劫,先是诞下一个公主,据说舒妃娘娘怀这一胎时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梦中所见竟越想越记不清,只有梦中渺渺仙音犹在耳畔,心中惊异,便给这小公主取个乳名叫梦音。两年后又诞下一个皇子。只是小皇子出生时难产,诞下不过两个时辰便夭折了,舒妃娘娘心中悲恸,顿时血崩,随小皇子一同去了,同一日,宜和宫里的那位小公主也不见了踪影。
  我犹疑地望一眼跟在身侧的幻羽,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