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试问花知否,君心似如何? 二

  大胤长宁十年,一场贪腐案闹得满城风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龙椅上的那位究竟是雷霆震怒还是如以往一般轻巧遮掩过去。
  而沉寂了三年的成蹊阁,也在这一日,终于显得有一些不平静。
  只因来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素衣青衫,长发轻挽,身姿秀丽,身后背着一张琴,琴袋也十分素净,只在一角绣了几株兰草。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衫,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
  成蹊阁里素来只我、阿荷和虞妈妈三人,这两个月二人皆跟在我身边忙活书舍的事,院子里没人,她自然只能在外面等候。
  我回来,还没进院门,黄衫丫头就抢一步走过来,道:“见过王妃,这是成王殿下今日带进府的姑娘,院子还没打扫出来,就让先在王妃这住几日。”
  我愣了愣,我是和胤晟说过可以把喜欢的姑娘纳进府来的话,可没说得住在我的院子里呀?我蹙眉,脸色有些难看。
  “放肆!哪里来的女子?王妃的住处也是你能进的?”阿荷上前一步,显出威严来,喝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轻轻把她扯回来。
  虞妈妈推开门,我进去,淡淡道:“进来吧。”
  “王妃!”阿荷皱眉看着我,这是她第一次唤我王妃,想来是要显得我身份尊贵,给那女子些脸色瞧瞧。虞妈妈也觉得不妥,在一旁直摇头。
  我莞尔一笑,浑不在意,道:“不过是住几日,又有什么要紧——”
  我转头看那女子,脸上笑意却僵住。
  怎么偏偏是她?
  “朱公子?”
  “放肆,这是成王妃!”
  “幻羽见过王妃。”
  她跪在地上,微低着头,双眸低垂,青丝扫过精致如玉的鼻梁和下巴,愈发显得温顺娇俏。
  我沉默地看着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何滋味,也没有多难过,我早已将那段年少情事放下了,可心头就是堵得慌。
  许久,我嫌初春的阳光太刺眼,便转身进屋了。幻羽便依然跪在那里,不求亦不闹,就那样安静地跪在初春微凉的阳光里,让人瞧了反倒觉得是我心狠了。
  我让阿荷去把厢房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先让她住着,等胤晟给她安排好了再搬出去。
  阿荷一脸的不乐意,道:“当初姑娘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这样?成王殿下也是,安排在哪不好偏要来成蹊阁?”
  我歪在榻上,随手拿了卷书看,却到底不是读书的料,没看几行就直打哈切。
  我淡淡一笑,合上书,道:“幻羽姑娘琴艺了得,性格也好,又与我相熟。你看,胤晟他也是花了心思了,找姑娘找的都是我喜欢的。”
  “姑娘!”
  “好啦!快去给人家收拾屋子去。”我摆摆手将她支出去,起身走到窗前。
  “起来吧。”
  “是。”
  幻羽就这样在我的成蹊阁住了下来,一住就是数日,胤晟也没来看过她一次。我纳闷,胤晟未免也对我太放心了,他当初为了江舒颜防我如洪水猛兽一般,这一次怎么就安心让她娇滴滴的幻羽姑娘呆在我身边?难道真是送来给我解闷的?
  可我又不在成蹊阁常住,又不能带着一个霓裳阁的姑娘在清风庵和沈家来回晃悠,欣荣居倒是勉强可以住一住。
  又过了数日,胤晟似是就没有要给幻羽安排住处的意思,这可让我犯了难。
  这一日,幻羽抱了琴在院子里调音。
  我闲来无事,便端着一盏茶,看她给琴调音。
  待琴调好音,幻羽正坐,随手轻轻一拨,便如清泉击石,雨打落花,清亮婉转,悠扬悦耳。
  见我入神,她微微莞尔,道:“想学吗?”
  执盏的手僵了僵,眉心一跳,隐有不安,道:“你怕不是胤晟请来教我学琴的吧?”
  她扑哧一笑,美目流盼,道:“也许是吧。”
  我握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胤晟他是不是逼迫你?你不是这样的女子。以你的身份在王府里只是个侍妾罢了,但若你嫁给一个良人,还能做个正经的妻室,何苦这样糟践自己?”
  “难道在王妃眼里,成王殿下不是个良人?”
  我摇摇头,“不是。”
  她又一笑,透着几分狡黠,叹道:“这可怎么办呐?”
  我又道:“你有何难处说与我听,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她似是嫌弃地瞟了我一眼,道:“我能有什么难处?是你有难处罢了。”
  幻羽抱着琴悠悠起身,转进了厢房。
  我晾在料峭的春风里,莫名其妙。
  我好心帮她,她这是,挑衅我?
  我眉毛一挑,唇角一勾,抬头一仰,饮尽盏中茶水。接着袍袖一拂,施施然起身,回房。
  可惜,她找错了人,她于我,并没什么威胁。
  而胤晟喜不喜欢我,也没什么要紧。
  毕竟这三年,胤晟没来过成蹊阁,可成王府所有值钱的宝贝物件都在成蹊阁的库房里堆着落灰。世人都称成王殿下宠爱成王妃,但凡遇着的宝贝,无论是皇上赏赐还是旁人赠送还是自己淘来的都一律送道成蹊阁讨王妃欢心。
  哪一日我落魄了,随便挑一件带着就能过一辈子。
  傍晚,外公忽然飞鸽传书来。
  失踪了大半年的外公终于有了音信,我惊坐起,立刻找出当年母亲未寄出的那封信,这信当初被雨淋了些,湿了边角,字迹却是半点没显现出来,甚至一度让人以为信上面根被没有字。
  我把信揣在怀里,吩咐了阿荷一声,便自己跳上屋顶,学着外公飘然的模样,飞出了城。
  轻功也不是那么好使的,只是翻墙容易些,但也翻不过城墙,还得从城门出去。
  我到清风庵的时候,外公已在桃林等候。他提着一壶酒,站在了然师太墓前,神情萧然,目光离索,轻叹道:“我终于来看你了,阿蕊。你到底还是选择留在这。”
  他抬头望着光秃秃的枝丫,饮了一口酒,才发现从来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已经如此苍老。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散散地束在头顶,连木簪都似是枯木,长须垂至胸前,虽有几分仙风道骨,却也难抵岁月侵蚀。
  外公老了。
  我躲在树后,鼻尖微酸。
  许久,老人长叹:“桃花还没开,等花开的时候我就要走了。我不会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来看你,因为他也在。他在的时候,你是看不到我的。”
  当初的那段故事里,藏着一个少年。
  年复一年,少年逐渐成家、立业、老去,唯一不变的,便是年少时的一份爱恋。
  原来那个少年,就是外公吗?
  我自感慨,却劲风忽来,一个酒坛子在半空里转着圈撒着酒照脸砸过来。
  “外公,是我!”我大喊,连忙后退数步,踢向身后树干,借力腾空,错身将在空中旋转的酒坛子捞在怀里,然后轻巧落地。
  “知道是你!”外公道,向我走过来,一改方才怅然模样,目光精锐,神采焕发,脚下生风,忽然就到了眼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有长进。”
  “那是自然。”得了夸奖,我骄傲自得,见坛里还有些酒水,便要举坛喝酒。
  酒坛子才到嘴边,外公突然出掌,我连忙跳开,哗啦一声,一坛好酒就这样碎在我手里。
  “外公,我,你,干什么呀!”我气得直跳脚,若非我躲得及时,只怕是要毁容了。他,他怎么就不心疼心疼他这个到处被人欺负的外孙女?
  “心眼倒是一点没长。”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悠悠留下一句嘲讽,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捋着胡须,衣襟飘飘的路过我走了。
  我抬眼望天,欲哭无泪,亏得你的宝贝外孙女刚刚还在为您惆怅感慨。
  我闷声跟在他身后。
  “听说胤晟那小子往你屋里送了个姑娘?”
  我皱眉,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好像我是那花心的负心汉,胤晟是那忍气吞声受尽欺负还要给夫君张罗侍妾的小媳妇?
  我点点头,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听说是霓裳阁的姑娘。”
  我脚下一个趔趄,踢开挡路的石子,又沉沉地嗯了一声。
  “听说她模样好看,性子温柔,弹琴也是一绝?”
  “您老人家听说的还真准。”
  老人停下脚步,侧身上下打量我一番,“你这张脸倒是能和人家比一比。”
  “外公!”我皱着一张脸,站在那,看着脚底下的剥离泥土虬结挣扎的树根,道:“从小您教我的就是翻墙上树舞枪弄剑耍大刀,我,我也想做一个温柔淑静的女子,可您从来没教过我啊。”
  “我一个老头子怎么教您温柔淑静?谁能知道你最后会嫁给胤晟那小子?”
  外公向来介意我嫁给胤晟,三年了这份介意竟半分没消解,我顿时十分委屈,埋怨道:“您千里迢迢从怀州赶过来,就是为了笑话我?我好歹是您唯一的亲外孙女,我都够难过的了您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唉——”他叹着气,继续往前走,道:“我们乐家的儿女,情路向来坎坷。你且行且看吧,到底也有乐家给你撑腰,大可放肆一些,什么时候不想待在王府了,就和外公说一声,外公带你江湖逍遥去,也省得你翻墙上树舞枪弄剑耍大刀这么些年。”
  我一愣,有一个愿意带着我跑路的外公,是不是该偷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