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试问花知否,君心似如何 五

  胤晟将我送回欣荣居,自己回了王府。
  我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扳指,胤晟说这几日流民未散,欣荣居的侍卫暂且不能撤去,这扳指自然也得我留着。
  阿荷在院子里踱步,头顶愁云,面色惨淡,时不时望向房顶,见我来了,才如释重负,指着房顶,道:“王妃您可算是回来了,您快去劝劝吧。”
  我瞧着房顶上抱着酒壶酩酊大醉的人,揉了揉额角,这丫头,跟着我这些年别的没学会,这些坏毛病倒学了个十成十。
  我沉着脸问:“她是怎么爬上去的?你们就不能搬个梯子把她给我弄下来?”
  我跃上屋顶,拎着江鱼下来。
  这丫头醉意憨憨,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仔细一听,竟是在背礼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她在礼部不过是管一管书舍的杂事,怎么魔怔成这样?
  又听她背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我把她扔在一旁,道:“你也知欲不可从,乐不可极,怎么还在这纵酒?”
  她偏头,迷离地看向我:“静姝姐姐,我难受——”
  “怎么了?”我蹲下身扶着她起来。
  她攀着我的手臂,呜哇一声,吐了我一袖。
  我黑着脸,又把她扔回地上,吩咐阿荷:“烧水!把她这一身酒气给我洗干净!”
  阿荷见我鲜有地动怒,立即应了声是,准备去了。
  “等等!”
  “王妃?”
  “煮碗醒酒汤来。”
  “是。”
  我瞧着醉意朦胧,抱着酒坛子瘫在地上的江鱼,叹了一声,脱了沾满秽物的外衫,又拿帕子把她身上、嘴角的脏污擦干净,拎着她回房。
  好容易把这丫头安顿好,我0坐在一旁喝茶喘口气。
  瞧着她眼角湿漉漉的似是哭过,想来是礼部那些老顽固瞧不起她是个女儿家,又给她小鞋穿,明日,得替她出了这口恶气去。
  我心中愤愤,可又能如何?又不能真的大张旗鼓地跑去礼部。
  我唤来阿荷,吩咐道:“你去挑几个得力的丫头,把她给我看好了,可别再这样醉酒了。”
  “是。”阿荷放下醒酒汤,只听门外“笃”得一声,阿荷出门看时,不见人影,只有门缝里塞了一张信。
  “静姝姐姐,小鱼儿可好。家兄今日实在不像话,负了小鱼儿一腔真意。小鱼儿伶俐,吾甚喜,怎奈家兄固执,又碍于山庄古训,终归有缘无分。愿静姝姐姐仔细开导小鱼儿,天下昂藏男儿比比皆是,家兄不过平庸之辈,若吾为小鱼儿,定然弃朽木而觅秀林。姐姐莫回信,姐姐读此信之时,希言怕已被家兄押回山庄潜心修业。莫念。——希言”
  我合上信,回头看着江鱼,这丫头睡得昏沉,眼角仍挂着泪,喃喃呓语:“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我给她掖好被角,拭去她眼角的泪。
  这丫头一向谨言,便是对沈希音心有倾慕也只会藏在心里,怕是沈希音察觉,和江鱼说了什么,让她断了念想。
  可怜小鱼儿,情窦初开,便遇上沈希音这个风流祸害。即使难过至此,也不肯吐露半句,只背着一篇篇的礼记麻痹自己。
  我尚在感慨,阿荷来道:“沈少主来了。”
  “知道了。”
  我让阿荷好好看着江鱼,自己理了理衣衫出去。
  今夜欣荣居掌了灯,澄碧的湖水映着暖黄的灯光,一轮月当空高挂,照着粼粼湖波。湖畔,有公子白袍翩翩,遗世独立。
  沈希音浑身泛着酒气,望着湖面,问道:“她如何了?”
  怎么一个个的都非得喝了酒再来我这?
  我道:“才消停了一会,刚睡下。”
  “嗯。”
  “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这半生风流无端,配不上她。也不想配得上她。”
  我蹙眉,道:“你既然想拒绝她,便有千种理由,也不该这样伤她,她还小。”
  “她年纪小,却心智成熟。若非当机立断,只怕是误了她。”说着,他转过身来,风流的一双桃花眼脉脉地望过来,我不知为何,心突然一虚,低下头。
  他道:“你也知道,凝碧山庄有规矩,山庄继承人娶妻,当以世家嫡女为先。以江鱼的身份,只能为妾。她是你看中的,我不能委屈她。”
  “确实委屈了她。”
  沈希音突然向我走来,我抬头望着他,他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身形却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你可知,若非皇帝陛下赐婚,你本该是我的未婚妻?”
  “沈希音!”我急忙打断他。那日看过母亲留下的信后,我才知我和沈希音曾有婚约在身,故而从那之后,我便处处回避,不再与他见面。而我与他相识数载,他也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只以为他也不知,谁成想他竟这样直白的挑明。
  他看着我,苦笑:“当年太后寿宴,我从凝碧山庄赶来,就是为了将你我婚事定下来,迎你回山庄,可谁知,我竟晚了一步。太后早已有心将你许给成王。我却又不甘心,便哄着你,与我结拜金兰,想着日后,总有一个护你的由头。你可知,数年来,我日日悔恨,为何当初不直接带你走,留你在王府里受那委屈。”
  “兄长。”我唤道,见他的身形颤了颤,接着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兄长也不必……”
  “你竟真的以为太后是因为你喜欢胤晟而将你许给他?静姝,为何你现在还这么天真?”
  我摇头,“并非是我天真,我自小愚钝,弄不懂着世间的许多事,后来也懒得弄懂这些事,只求活得随心自在。”
  “你如今便随心吗?”
  “我和兄长的姻缘断了,却换来更为纯挚的兄妹之谊,兄长和江鱼虽无可能,但日后同朝为官,亦是相携的挚友。失此得彼,焉知非福?”
  “你倒是看得通透。”
  我莞尔:“我只是选了一个最适合自己的活法罢了。兄长今日也醉了,我这就派人送兄长回府。”
  沈希音笑道:“你并不笨,甚至比旁人看到的聪明许多,反倒是为兄拙钝固执。”
  他漆黑的眸映着月色,明亮十分,也忧郁十分,他身影一晃,突然欺近,攥住我的手腕。
  “兄长!”我惊呼,正要挣扎,突然又一道身形落下,一掌拍在沈希音肩上。
  沈希音后退数步,借着酒意,竟有几分张狂:“胤晟,你终于敢出来了吗?”
  胤晟挡在我身前,迎着朗朗月色,眉宇淡淡,声音却含着薄愠,道:“沈少主借酒轻侮王妃,本王出面相护,有何不敢?”
  “但愿日后,姝儿需你以命相护时,你也有此胆色!”说罢,沈希音白袍一展,施展轻功,跳上屋檐,轻跃几点,便不见了踪影。
  胤晟转身,身影罩落,沉沉的月影里,他的目光亦深沉,问:“你真的不后悔?”
  我逃出那一方阴影,走到湖边,抬头望着皎洁的月,道:“我后悔过,可没有用。胤晟,你后悔吗?”
  “未曾想过。”他道。
  我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近,他在我身后数步远的地方停步,道:“现在想了想,并不十分后悔。”
  “到底还是有一点后悔的。”
  “我后悔这些年负你太多。”
  我微微怔愣,湖水倒映着我二人的影子,相依相偎,亲密非常,可谁又知湖边立着的两人,前后相隔数步之远。
  “静姝。”他轻声呼唤,走近我身畔,轻轻一带,将我揽入怀中,“对不起。”
  我靠着他的肩膀,望着平静的湖水,心里却早已风起云涌。
  “胤晟,若真有一日,我有性命之忧,而你处境艰险,你可依然会护佑我周全?”
  他沉默着,我逐渐平复心情,退出他的怀抱,望着他,道:“你也不知道你会怎么选择是吗?”
  他凝眸看我,道:“恐日后有负,不敢轻许。”
  “你连许诺的勇气都没有,凭什么说以后会对我好?难道这就不是轻许?也许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可是,胤晟,你仔细想想,这三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挥袖转身,心中酸楚盈上眼眶,我强忍着离开。
  我知道,若真有那一日,他未必会舍身护我,所以,我只要他现在应一声是,哪怕只是为了哄我开心也好。
  可是,他没有。
  我也知道,他不会。
  我们都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年纪。
  胤晟走了。
  我去厢房看望江鱼。
  我方推开门,便见江鱼坐在地上,泪满双颊,神情迷茫。阿荷站在她身后劝慰,却总不济事,急得直跺脚。
  我也僵在原地,不知道沈希音那些话她都听见了多少,也不知她心里如何想。
  我搀扶她起来。
  她却推开我,道:“姐姐若有一日与成王殿下分离,他日再相见,也会以友相称,毫无芥蒂?姐姐和沈少主如此,不过是因为不曾有情,只是执念罢了。可我这心结又如何解?”
  我哑口无言。
  她又道:“江鱼长于世间一十六载,本是洛水畔渔家女,因不甘困于江渚之间,便跟随师太识字读书,又蒙姐姐厚待,处处照拂,后又承帝恩,科举入仕。江鱼虽是女子,却为女子不敢为之事,行到此处,已然不敢奢求其他。江鱼愿断一世姻缘,报恩以偿。”
  “江鱼,世间又非只他沈希音一人,日后未必不会遇见比他更好的,你怎就如此武断?”
  “姐姐若见过明月,还肯顾星子之光吗?”
  “若朗夜无月,星子亦夺目。”
  江鱼望着门扉外轻移地月色,凄然道:“可那月,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