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也待相逢,痴笑明月中 四

  我还是跟着翟啸去了常青郡,因为,我打不过他。
  常青郡归平州所辖,地处东南,因气候适宜,土壤肥沃,商贸发达,是最为繁华富庶之地。可惜去年一场大水,冲去浮华,露出了此地最为丑陋的一面。
  但是,不得不说,翟啸选的这家客栈很妙。前临常青最繁华的街市,后靠云水街,推开窗,隔了一条街的就是常青最大的青楼,倚群芳阁。
  白日里,前街熙熙攘攘寸利必争,夜里,后街倚楼轻唱后庭花。
  我倚着窗,瞧着在夜里醒来的华丽屋宇,红帐轻歌,云上寻欢,好不热闹繁华。
  对街的喧嚣声中挤进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可谓是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当前挂着一颗碗大的夜明珠,照得楼上粉红佳人个个玉颜香腮,露娇含怯,欲迎还拒,一双眼波盈盈如春水,只叫人溺死了去。
  车夫下马,俯身跪在车前,车上下来一贵公子,暗绣缠金莲枝的锦靴踏上车夫的后背,脚才落地,瞬间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住,拥簇着进了软香温玉窝。
  真真是醉倚群芳,卧拥香雪。
  俄而,又有几辆马车至,却显得低调很多。
  人来人往,偏有一抹身影熟悉至极,而那人更是熟门熟路地进了风月场。
  我正瞧得津津有味,翟啸说:“先前那贵公子是现任的明家家主明献。皇帝削了长平侯的爵位,明祁一病不起,便让自己的儿子接了自己的位置。后来的那几个都是明家的属臣,也有州郡的长官。”
  “嗯。”
  指尖轻扣窗棱,我偏头瞧着翟啸,渐渐勾起唇角。
  翟啸抱着剑后退,“你,你别笑。”
  “师兄不觉得大难临头,寻花问柳有点……”
  “若我是明祁,定能被他气得垂死惊坐起。”他应和道。
  我十分认同地点头,“所以师兄想不想一探究竟?”
  翟啸又后退两步,微眯起双眸,神情戒备,道:“你别叫我师兄。”
  我唇边笑意渐浓,托着腮,认真道:“师兄肤白貌美,姿色无双,若肯虚与委蛇,定能让那明家小公子神魂颠倒,情不自禁,和盘托出。到时亦可在你家主子面前讨赏邀功。”
  ……
  “难道师兄不想知道你家成王殿下的下落?”
  “成王殿下未必会落入明家手中。”
  “可我若说他就在这倚群芳阁里呢?”
  见他神色犹疑,我嗤笑一声,道:“那你便在这守着吧,等你家成王殿下什么时候将那香粉闻腻了,便自会现身。”
  我让翟啸帮我寻来一套男装,换上后,随手抄了一把折扇便翻窗跳下。
  但见朗朗皓月,一蓝衣公子踏风而至,衣袂翩翩,惊动众芳摇落。
  我冲楼上桃花扇遮面,身披藕纱的姑娘眨眼一笑,伸臂将身旁绛纱女子捞进怀里,偶一回眸,翟啸还在对街的客栈上发呆,我轻笑,一甩衣袖,摇着玉骨扇,步入金楼玉阙。
  这儿的姑娘可比洛京霓裳阁的姑娘火辣,霓裳阁的姑娘好歹只是弹个琴唱个曲儿,这儿的姑娘一进屋就要上下其手,热情似火。
  我忙握住身上这一双娇软柔荑。
  嗔语软软直酥到人骨子里,“公子是嫌弃奴家?”
  “哪里?”我揽着她的腰往榻边走去,“先别急,且让我好好瞧瞧姐姐这张迷惑众生的小脸儿。”
  但见她眼眸流转,娇媚如丝,我捧着她的小脸手掌悄悄伸向她后颈。
  “哎呀,公子——”她娇媚一吟,伏在我肩头,便又要来扒人衣裳,我眉头一皱,横掌一劈,她终于白眼一翻化作一滩娇软,再不上下其手。
  我松了一口气,将她放在榻上。
  我推开窗朝外看了看,见一幢阁楼外竟有士兵把守,又摸着下巴瞧着床上的娇美人,陷入沉思。
  终于咬牙下了决定,和她换了衣裳,从她头上抽出发簪,随手给自己挽了个髻。又抱来两个枕头放在她身侧,拿被子盖严实了。
  翻窗出去,把自己的衣裳藏在合欢树下,桃花扇半遮面,亭亭袅袅自树后走出。
  虽已是五月,但夜间仍有些凉,衣裳单薄也挡不住几缕风,突然心疼起这些青楼女子来。
  我之所以选了这个绛纱女子,不过是因为她的衣裳比别的姑娘多了几层布,遮住了该遮的地方。
  我环顾四周,悄悄接近那幢阁楼,夜风吹过,送来呛人的香粉味,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谁?”
  阁楼门开,一个藏青流云锦袍的男子走出,身后跟着四五个衣着不凡的男子,或老或年轻,皆衣衫整洁,眉眼肃穆严峻,哪里似是来寻欢的人。
  我当机立断,跪在庭中,为首那男子走过来,我低着头,只见一双暗绣缠金莲枝的锦靴。
  果然是了。
  “你是何人?”
  我抬起眸,已换了一双幽怨的眼,含泪数点,莹莹挂在眼角,只望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他身后一人身上。
  那人先是愣了愣,唇畔突然挂起一丝玩味的笑。
  我也是一愣,望着那人,有些茫然。
  明献先是瞧了瞧我,又瞧瞧他身后那人,笑道:“赵通判认得这位姑娘。”
  那人俯首,道:“认得。”
  我垂首,以扇遮面,吸着鼻子低声啜泣,竟真让我挤出几滴泪出来。
  “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俯身一拜,道:“这位大人几天前许过奴家,要给奴家赎身,可奴家苦等数日也不见他来。今日楼里的姐妹都说见着他了,可他却不来找奴家,奴家实在,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自己来问问他,那日的许约可还作数?”
  我咬着唇,幽幽地望着他。
  明献哈哈一笑,道:“怪不得赵通判这几日突然转了性子,不再腻在温柔乡里,原是心里已有了这样一个清纯可人。倒真是我见犹怜,本侯见了也忍不住呢。”
  被削了爵位还敢这样自称,难不成是自封的侯爵?当真是狂妄。
  他俯身勾起我的下巴,笑意阴险。
  我微一皱眉,扭过头,望着那赵通判,硬着头皮继续演戏,道:“奴家已经许了人,若他人不要我,奴家,奴家再许别人。”
  眼角那滴泪终于坠落,明献带着玉扳指的拇指划过脸颊,抹去那滴泪,“赵通判,可千万别辜负了美人的一腔真意呀!”
  赵通判讪讪一笑,走出来,道:“侯爷见笑了。”转身走到我身前,道,“我这两日繁于公务,没来找你,你怎么就闹到这里来了?”
  我拿帕子抹着泪,帕子上残留的香粉,直熏得我眼角冒泪,我趁机哭嚷道:“我等了你几日,你竟连捎个口信的时间都没有?万一,万一你变了心意,我待如何?”
  他脸上渐挂不住,却又不能发作,憋红了脸,软下语气来哄我:“你嚷什么?我几时骗过你?你竟闹得这事人尽皆知?”
  明献笑着拂了拂衣袖,道:“罢了,今日事已议毕,诸位散去,让赵通判好好哄一哄这位美人。”
  明献领着众人呼啦啦地走了,赵通判俯首连连道谢。
  人走远了,我扶着膝盖起身,一只手伸过来扶我,抬眸便对上那一双幽深难测的眸,眸里漾着几份清浅笑意。
  果然是他。
  我脸色一寒,转身要走。
  手臂却被人拽住,向后一带,便落入温暖的怀抱里。
  “你要干什么?”
  他贴在我耳边,轻笑道:“自是为你赎身。”
  我抬脚向后一跺,他吃痛松开我,我趁机逃走。
  却又被她握住了手,我回眸怒视;“放手!”
  “有人盯着呢。”
  我四处望了望,树影之后,影影绰绰,明献确实留了眼线。
  一阵风来,树叶娑娑,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他解下外袍披在我身上,道:“当心着凉。”
  他特地系上胸前的扣子,将那一片春光严严遮住,目光转而阴沉,指间轻轻摩挲着我的下巴,低头印上一吻。
  “你!”我后退一步,他却牵了我的手,道:“我们去找妈妈给你赎身。”
  “等等。”
  我跑去合欢树下将我那一套衣裳取回来,总不能留下把柄。
  他笑问:“这是什么?”
  我道:“自是我这几年来攒的金银细软,若有一日你弃了我,我也好自己过活。”
  “我不会弃你。”
  他执了我的手,离开倚群芳阁。
  马车上,我裹着宽大的外袍,盯着那张样貌平平还有几点麻子的脸,实在无法想象这就是那失踪了多日,让自己的属下和对家急得团团转的成王殿下。
  “在看什么?”他问。
  我道:“你这张脸实在不好看。”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道:“确实有碍观瞻。”
  “我是不是搅了你的计划?”我问他,他若说是,我便告诉他是翟啸非要我来的,这不怪我。
  可他却说:“没有。他们对我已有怀疑,你一来,我倒免了一番头疼。”
  我笑道:“他们为何怀疑你?是因为你突然改了性子,不爱逛青楼了?”
  “其实我不在,你找一两个姑娘也没什么,反正我也不知道。”
  “不可。”他凑过来,眸中溢满腻死人不偿命的温柔笑意,“我已有妻室,当洁身自爱。”
  我连忙推开他,嫌弃道:“你这张脸太丑了!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