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也待相逢,痴笑明月中 六

  我抱着两卷半残的账本,打着哈欠,等胤晟打开出口的机关。
  可胤晟在那石墙上摩挲半晌,石墙岿然不动。
  我靠在密道一侧,道:“出不去了?”
  胤晟锁着眉,试着推了推石门,眉宇渐渐舒展,道:“能出去。”
  怎么出去?破门而出?
  然而他暗运掌劲,石门晃了晃,向后仰去,竟真被他给推开了。
  “当年南华城破,南华王借此密道逃亡时,此处的机关已经被破坏了。”
  月光一拥而入,他浸在月色里三言两语道尽往事,微微一笑,向我伸手,道:“走吧。”
  我皱眉,“你不要笑了,你戴着这张脸,笑起来真的很……吓人。”
  他敛了笑意,一双眸在月色里泛着奕奕光彩,他低声道:“我忍不住。”
  “我有那么好笑吗?”
  我走出密道,石门外外竟是一片广阔草地,开满了浅色小花,在月色里摇曳。
  月华似水,白花若雪,清风徐徐,浅香淡淡。
  我惊叹:“竟还有这样的好景致?”
  胤晟又费力将石门合上,转身走过来,道:“此处名曰云水烟,是常青郡有名的景观。”他俯身拈下一朵花,接着道:“此花名云英,只开在云水河畔。常青少女常在鬓间簪此花,以示待嫁之身。”
  我讪讪地将簪花的手放下,胤晟笑道:“娘子已不能簪此花了。”
  “你不要笑了!”我气恼,将花握在手里,径自往前走,却发现茫茫四周,云英开遍,却无路可寻。
  “我们往哪走?”
  “一直往东走,有一间酒家,他家的酒你应该喜欢。”
  “我又不是到哪里都要喝酒,你怎么说的我像个酒鬼一样……”我转身,他已经摘了那张面具,恢复了往日容颜,清冷的月光下,五官勾勒得更为深邃立体,他轻轻地笑着,清朗舒俊,绀青色的衣袍随风而动,月华在袖间流转,直流入那一双暗蕴清光的明眸中。
  我呆呆地望着他,穷尽言语也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的他。
  他笑着向我走来,低头看着我,问:“看得痴了?”
  我抬眸笑望着他,道:“如此,甚是好看。”
  “如此,可配得上娘子?”
  “君如此倾城绝世,倒叫我自惭形秽。”
  “此世间,无人可及卿。”他低头,在我额间轻轻一吻,我微微侧首,道:“我们快走吧,这两本账册沉得很。”
  他牵起我的手,缓缓走向远处的酒家。
  他道:“静姝,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若走了,我真不知该去何处寻你。我怕我找不到你。”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我要走。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他又道:“再过几日,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回家可好?”
  他没有回头,唯恐拒绝,我没有回答,唯恐动摇。
  我望着他的背影,似比之前消瘦许多。
  翟啸说,他途径琼州时遇刺,下落不明。不过寥寥数字,其中凶险却无法想象。他潜入常青,改换容颜,隐下一身骄傲在明献身边忍辱谄媚,我见他时,他佯作轻松,沉稳自如,我不见他时,他又是如何模样?豺狼环伺,他真如表面那样轻松?以一己之力扳倒权倾朝野的明氏真的只是查清一桩案子这样简单?旁人不见他数年的隐忍筹谋,只知这几月来他圣恩眷浓日渐势起,江静姝,你也不知吗?
  我扪心自问,鼻头酸了酸,一路沉默。
  “到了。”他道。
  酒家是最寻常的酒家,比洛京城西的姚家酒铺还要简朴几分,一处院落,几间房,挖空了地下作酒窖,院子后辟出一片田,种着桑麻稻禾,就静静地伫立水村山郭之间,一展酒旗迎风飘扬,招引四方的过路人。
  酒铺的主人是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家,孤零一人,守着一方小小天地。
  胤晟似是早有安排,我先去换了件衣裳,出来时,酒食已经布好,刚出锅的小菜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清酒二两,共对明月光。
  “你这样悠闲,若叫明献发现了怎么办?”我问他。
  他向我碗里夹了块炒肉,笑道:“赵通判的事自然有赵通判去做。”
  我了然,“原来那也是你的人。”
  “我失踪已久,是时候出现了。”
  “哦。”
  他又往我碗里堆了些菜,道:“多吃些,过两日只怕就顾不上了。”
  “嗯?”
  “你得随我一同入常青。”
  ……
  是夜,月朗星烁,远处云英随风摇曳,虫鸣索索,我辗转难眠,脑中皆是明府那一场熊熊大火,心中不安,便披了件衣裳在庭间散步。
  “静姝?”
  我闻声回头,见房梁上坐了个锦绣般的青年,披着一身月华向我招手,“来。”
  我跃上房梁,在他身侧坐下。
  “可是因为眀府的事睡不着?”
  “明祁已然病重,为何又……”
  “不过是营营一生,到老了,倦了疲了,将摊子丢给了自家儿子。他们父子两个与那秋黛夫人的事早已人尽皆知,只是世人嫌恶,不愿提,也不敢提罢了。”他轻揽过我的肩,道,“这些污秽之事理它作甚?”
  我靠在他肩头,道:“父辱儿妻,儿弑父。这是怎样一对父子?我来这之前,书舍出了事,一户人家的父母竟不顾女儿的性命,来讹诈书舍的夫子,却只是为了那几两的银子,这又是怎样一双父母?都道骨肉之情、血浓于水,可为何我见到的父母与儿女间的情义都如此不堪如此脆弱?”
  “穷苦人家,日子艰辛,自有许多不得已。富贵人家,高楼屋宇,自也藏污纳垢。”
  我轻轻一笑,暂且放下这些事,问他:“你为何也来这屋顶吹风?”
  他道:“常见你檐上观月,便也想看看此处的月有何不同,竟得你独钟。”
  “世间的月,无论于何处何地都是那一轮月,没什么不同。”我仰头望着天上的月,将近望日,月将圆未圆。
  我道:“我并不喜欢望月亮。只因幼时,母亲常对月遥叹,看着看着眼角就落了泪。那时我不懂,不过是一轮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月月往复有什么好兴叹的?我只有在望着太阳时,眼睛才会刺疼得流泪。”
  “我好奇,便也想仔细瞧一瞧这不同的月亮,可又不愿见母亲垂泪伤心的模样,就自己搬了梯子,爬到屋顶上,一瞧就是一整夜,瞧了十几年,似是渐渐懂了,可仔细一想,却还是不懂。”
  “我瞧着月亮的时候倒是哭不出来,可若是沾了酒,便似全天下的伤心事都涌在心口,那时,我才渐渐真正懂了母亲的当时的心境。”
  胤晟搂着我的肩,道:“往后,有酒你我一同喝,有月你我一同看。”
  我淡淡笑着,望着天边的月。他说,他会与我一同喝酒,一同望月……一同伤心。
  可是,阿晟,我的伤心事都是关于你啊。
  “夜深了,休息吧。”他携我跃下屋檐,落地的瞬间,身影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我转头看去时,他一脸的苍白,唇色浅淡,去摸他的手时,手也不复往日的温暖,冰凉沁骨。
  “你怎么了?”
  他淡淡一笑,却惨淡至极,“没事的。”
  “你都这样子了还叫没事?”
  “真的无碍的。”
  我不依不饶,扶他进房,却发现他身后的衣衫已然湿透,沾了我满手的鲜血。
  “伤药在何处?”
  他指了指床头的柜子,我取出伤药,轻解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衣衫下缠着厚厚的纱布,待解开纱布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一道伤口斜贯后背,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你……何时受的伤?”
  他双手握拳抵着膝盖,手背上青筋凸起,却故作轻松道:“已有几日了,本来已经快结痂了,却不知为何又裂开了。”
  我想今日自遇见他起的种种,这伤只怕早已经裂开,竟被他一直忍到现在。我颤着手将药粉洒在伤处,却不敢看那骇目的伤。待止了血,又从柜里取出纱布缠上,“你坐在屋顶上就是想等我睡着了好自己上药?”
  “静姝。”他转过身,轻轻抱住我,抹去我脸上的泪,道,“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何人将你伤成这样?”
  我欢喜在心尖上的人,他怎么敢这样伤他?
  “伤我的人已经不在了。”他道,抬手抚着我脸颊,“我不能容许他再有伤害我的机会。”
  我轻轻触碰着他肩上的纱布,问:“疼吗?”
  他笑着摇头。
  我皱着眉,伸手将他脸上的笑意抹平,道:“你不用逞强,我也受过伤,知道有多疼。”
  他揽我入怀,我避开他的伤口,静静伏在他胸口。
  他道:“我曾听人说,女孩儿家对伤口的疼痛更敏感些,所以同样的伤,在男儿身上,其实并没有那么疼。”
  “谁说的?在他身上划上一刀试试?”
  耳边传来他清越的笑声,“静姝,原来,原来你竟是这样关切我。”
  “那你还想谁这样来关切你?”
  他低头埋在我发间,声音沉闷,却拦不住溢满了的笑意,道:“只有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