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 九

  我合眼靠着车厢小寐,却自怀心事,缠乱如麻。
  马车一晃,停在街中。
  我掀起车帘,便见一高头大马,上坐着月白衣衫的男子。
  我焕然一笑,唤道:“兄长!”
  许久不见,沈希音脸色有些疲惫,他伸手过来,道:“乐前辈回来了,他正要见你。”
  “外公?”心中阴霾顿扫一空,便忘了顾忌,搭上他的手,被他轻轻一带,落在马上,他立即扬鞭,驰骋而去。
  目的地在一处山坳,翠涛绿海间三两木屋坐落,围成一个小院。
  沈希音勒马停在门前,我不等他来扶我便一跃而下跑进去。
  房间门突然打开,竟是胤晟走出来,他见到我稍愣了愣,又见跟在我身后的沈希言,神情便有几分不自然。我顿时心下惴惴,正要过去和他解释。
  我还未有动作,他却已经向我走来,抚了抚我头上有些歪的发髻,道:“快去吧,乐前辈在等你。”
  “哦。”我回头望了望沈希音,见他好整以暇地倚马微笑,冲我摆了摆手,看向胤晟,俯身行礼,道:“见过成王殿下。”
  胤晟抬手虚扶,转身将我推进房间,然后向沈希音走过去。
  这两个人,何时这么客气了?
  “男人间的事,你不要管。”
  熟悉的声音传来,心里一喜,便将外面的事抛诸脑后。
  “外公!”
  鹤发白眉的老人置了酒案,抱着一探浊酒,招手道:“快来尝尝,农家腊酒,最是有味。”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略有些羞涩,道:“我不能喝酒。”
  老人家一愣,笑道:“那小子刚跟我说过,我倒是忘了。”
  老人给自己倒了一小盅,随即收了酒坛子。
  “您这段日子都去哪了,我怎么都找不到您,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叫我好不担心。”
  老人掀起眼皮瞧我,笑道:“担心什么,去查些陈年旧案,能出什么事?”
  “可是母亲提起的那件事?可有什么线索?”我问。
  老人家哼一声,道:“都说是担心我,不过问了一句,就关心别的事了。”
  我道:“您自己都说您没事了?”
  老人家孩子气地撇着嘴,翘着胡子,端起酒盅白我一眼便转过身冲着别处。
  我无奈,等老人悠悠饮完酒消了气,长长叹息一声,矍铄的目光望向窗外,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只是再没了之前的轻松戏谑。
  “四十多年前,太祖兵至洛京,前朝末帝弃城逃奔,命主将江安禾死守洛京。江将军见大势已去,不忍城中百姓受苦,遂献城受降,后因此功被封献侯。次年年节,群臣宴上,献侯因一首怀乡诗被人弹劾,抄家之时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儿被一个姓夏的老仆救出,之后被送至戚州一户平民家中抚养。此子成年后,入怀州致远书院求学,结识高门贵女,后诱女私奔。考得功名后,荣归故里,抛却发妻,另娶儿时青梅。此后数十年,步步擢升,官位仅次三公,却不知亡妻魂归何处。”
  老人收回目光,落在我身上,又道:“如今,又结交佞臣,贪墨弄权,祸乱国家。”
  “当年他一家被抄,如今却要满国受累。”
  我初时不明所以,见他讲到最后,便渐渐明了。我低着头,沉默许久,才艰涩地发出声音,“外公说的,是我父亲吧。”
  老人扭过头,捏着酒盅,力道狠得指间泛白,咬牙切齿道:“我此生最恨之事便是未认清他的真面目,白白耽误了你娘亲。”
  我盯着那空空的酒盅,平静下迭起的心情,道:“当年西园雅集上,沈希言道江家原是没落贵族,我心存疑惑,未尝多问,如今倒是解了惑。凝碧山庄素来只为帝王谋事,此事在父皇那里怕已经不是隐秘了吧。”
  外公道:“你倒是冷静,还能想到这些,胜过我这老头子许多。”
  我自嘲地笑笑,道:“故作平静这种事我还是擅长的。”
  “唉。”老人一叹,道:“当年江家被抄后,太祖也有几分后悔。故而当今皇帝起初也有几分顾念,谁知他却不知收敛,结交明氏一族,哄诱明家渐生异心,酿成常青之祸。”
  “皇帝又何尝不是借父亲之手除去明家这个隐患?”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只听外公道:“此为其一,其二便是给成王殿下机会。不得不说,我虽不大喜欢那小子,可你那姑姥姥看人总没有错,如今他与安王高下立见,只要他不犯大错,结果显而易见。”
  “外公慎言。”我提醒道。
  “你这丫头,什么养成这种怯弱的性子?”
  胤晟的结局我已猜到几分,却不知其中波折,而此时我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明氏一倒,江家如何独善其身?就算皇帝不追究,也不会允许江家成为第二个明家。更何况,我父亲他心不在权势富贵,他只要……”
  “丫头!”外公及时止住我,叹道:“你与江家已经决裂,又管它作甚。”
  我苦笑,我生于世二十载,与那人半分父女情也无,我管他作甚?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
  我茫然地抬头,对上老人沧桑无奈的目光,他道:“早知你如此,我便不告诉你这些事。那小子再不济也能护着你。”
  “外公找我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他盯了我片刻,道:“你要记住,你已与江家决裂,以后不论江家出了什么事,不论与你有何干系,你都不许插手。”
  心中疑窦顿生,下意识地回道:“我若记不住呢?”
  “你……”
  只怕我此时太过叛逆,一反方才的怯弱,让外公愣了片刻。
  只听老人家道:“丫头,所有的命数在你出生那一日起就都定好了,没用的。”
  我心中更疑惑,“什么命数?”
  不知外公是第几次叹气了,他起身,望着窗外的高天淡云,道:“那只是天定的命数,谁知人为之后又如何?你且去吧。”
  外公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没有告诉我,父亲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而我,又该做什么。
  走出房间,院子外不知何时多了辆马车,院子里胤晟和沈希音冷眼相对。
  我走过去,站在胤晟身侧,向沈希音道别。
  沈希音瞧了眼胤晟的脸色,咧咧嘴笑道:“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