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四

  他沉默许久,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真的走了。
  我纵使真的生气也无处发泄,只好唤了宫女进来扶我躺下休息。
  “王妃怎么又和殿下吵架了?”进来服侍的宫女名唤燕儿,我从小便见过,颇为相熟,故言语间没什么忌讳,此刻她怕还只是以为我和胤晟是和从前一样闹别扭。我不多做解释,只道:“又不是第一次吵架,有什么稀奇?”
  燕儿道:“王妃昏迷了七日,王爷便在这守了七日。眼珠都是红的,眼底青得跟抹了炭似的,王妃没瞧见?一醒来就和人家吵架,我都替王爷委屈。”
  我正捧着杯子喝水,闻言抬眸白她一眼,道:“那你去找他吧。”
  “哎呦!您瞧瞧!太后说的果然没错,就不能在您跟前提王爷,一提您就炸了。”
  “那你还敢提?”
  她收了茶杯,撤了我身后的软枕,扶我躺下,道:“这叫仗义执言。”
  只见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始终不见阿荷,便问:“阿荷呢?”
  “阿荷姐姐养伤呢。”
  “她也受伤了?”我记得那日我明明推开了阿荷,她怎么会受伤?
  燕儿道:“相比于王妃,阿荷姐姐伤得不算重,就是肩上被根簪子刺得深了些,不方便活动,没法侍候您,过两日就好了。”
  “那安王妃可好?”
  燕儿撅了撅嘴角,道:“说是受了惊吓,在府里休养呢。她伤阿荷姐姐的时候可没见她那么柔弱。”
  原来阿荷是她伤的。
  我又盯着纱帐发了会儿呆,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明嘉遗事》,随手翻看。
  过了一会儿,传来两声敲门声,燕儿出去看时,却是胤晟站在外头。
  “王妃,是王爷来了。”
  我不想见他,便收了书,合眼假寐。
  燕儿笑嘻嘻地迎他进来,道:“王爷放心,王妃醒着呢!”说完便掩上门跑出去了。
  这死丫头,若是我的阿荷在就好了。
  胤晟不知端了什么糕点过来,冒着热气,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道:“这几日除了汤药和稀粥你都没怎么进食,这是季前辈教膳房做的药糕,对你的伤有好处,起来吃点?”
  我不理会,他偏又厚起脸皮坐在我床边赖着不走,自顾自话:“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在维护安王妃。可是我有什么理由维护她?你总是介意我和她从前的事,可我和她从前并没有什么。若非我认错了人,我和她又怎会有这些牵扯?”
  我嘀咕道:“你和她的牵扯多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他语气微顿了顿,只觉得我是在吃味,轻笑了笑,接着道:“你想保下素青,可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毕竟她曾经是你身边的人,我信你,但旁人不一定信你,你现在急着去见她,难免惹人生疑。不如先把伤养好,再做打算也不迟。”
  我道:“我等得及,可素青未必等得及。”
  “你放心,她脾气硬得很,有些事只肯告诉你,旁人怎样都拿她没办法,我又吩咐过不能对她用刑审问,安王那边的手还暂时也伸不到天牢里,她现在很安全。所以,你得沉住气,养好伤再去见她也不迟。”
  我不说话,仍在想素青行刺的缘由,虽然我一直和胤晟说他是被人逼迫,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自己也是费解。她是外公培养出来的,又在了然师太身边待过许多年,性情稳重,怎会如此贸然行事。就算是她知道了了然师太的死因,但我当初送她进安王府的时候就已提醒过她,她不应如此冲动才是。她若是受人胁迫,可那人已经被我安置妥当,江舒颜拿谁去威胁她?
  我左右想不通。
  而此刻,那碟香气四溢的糕点就在我眼前,更扰乱我的思绪。
  “左右是我的不是,没料到她如此恨你。”他伸手扶我起来。“别想了,先吃点东西。”
  我没理会他,只接借着他的力坐起来,趁我出神,他手臂一收将我带进怀里。
  我挣了挣,去找我的靠枕。
  “别乱动,当心又碰着伤。”
  “放手!”
  “还在生气?”他递来一块糕点,我顺手接过。
  “我没有生气。”我道。
  那糕点雪白松软,似冬日枝头上擎的一抔雪,我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品,然而这味道却却辜负了它的好模样,当真如同嚼蜡一般难以下咽。
  我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拧着眉发愁。
  “确实是难吃了点,但你现在除了这个也吃不了别的,总不能一直饿着。等过了这几日,伤好了些,我带你去临江楼。”
  “嗯。”我喝了些水,强咽下去,冲他笑了笑,道:“既然是季伯伯为特制的,自然是为我好,我总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其实也不是很难吃,你尝一个?”
  确实不难吃,入口软糯,就像没加糖的桂花糕,只是那桂花香变成了药香。
  “好。”他接过糕点,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咬下去,神色如常,倒像是我的舌头出了问题。
  “你怎么……”
  “怎么了?”
  此时燕儿突然进来:“王妃,太后来看您了。”
  “啊?”我立即吞下口中的半块糕点,坐直了身子,不慎又牵扯到伤口,疼得我缩成一团。
  “当心些。”胤晟仍半搂着我,我急忙把他推开,他站在一旁,一只手仍撑在我背后扶着我,生怕我摔下去。
  太后已经进来,瞧见我的狼狈模样,笑道:“怎么一见着我就高兴成这样?”
  目光在我和胤晟之间探询,看得我不仅脸上一红,强撑着脸面回道:“这不是好久没见您了吗?”
  “你这丫头。”她在我身边坐下,握着我的手,瞟了眼胤晟,问道:“伤怎么样?可还疼着?”
  “不疼了,季伯伯说歇息之前再换一次药就好了。”
  “嗯。这些日子就先住在这,传太医也方便。你身上有伤,身子又重,可千万不要再乱跑了,就只管养伤也不要多想别的事。”
  “嗯。”我点头答应。
  可太后明明是在和我说话,目光却时不时看向胤晟,她又道:“好了,我不在这打扰你们了,瞧你这丫头脸红的。”
  “嗯?”
  说完,她老人家意味深长的一笑便走了。
  我却是糊涂了。
  隔着一道墙,又听见她老人家训斥燕儿的声音:“人家两个好着呢,就你多事非说他们吵架了,巴巴地叫我这老太婆来多事。”
  “可王妃之前确实是生气了,气还不小。”
  “那丫头脾气软,生了气哄一哄说两句好话就过去了,你在这瞎操心。”
  “是奴婢多事了。”
  说话声渐低,也不只是因为人走远了,还是因为胤晟去关了窗户。
  我嚼着白蜡似的糕点,闷闷道:“她老人家耳朵倒是灵。你听见了?我好哄得很!”
  我放下糕点,道:“你同我讲了这么多道理,那我也和你讲一讲道理,好不好?”
  “你说。”
  “我确实介意你和江舒颜从前的那些事,但我和她的仇怨是自小结下的,并不全都因为你。所以有些事你非但不能帮我,你出面反而会刺激到她。以后,我和她之间的事你都不要插手。”
  他负手站在窗前,沉默不语。初升的月被他挡在窗外,风却穿过他的衣袖溜进来,惊扰了一豆烛光。
  “静姝,你何时才肯全然的信任我?”他问。
  “我没有不信你,只是这些事……”
  “你遇到难处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我,即使受了伤,也故作坚强不肯示弱。太后说你脾气软,可在我面前的你,最是倔强隐忍。”
  “阿晟,我……”我望着他的背影,竟觉得又几分落寞。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过来,坐在床前,苦笑一声:“罢了。你和安王妃之间的恩怨虽非因我而起,但我到底有责任。我有过在先,你肯留在我身边已是我之幸,又怎敢多求?”
  我低头回避他的目光。
  他看了片刻,道:“我去传人来帮你换药,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再抬眸时,他人已离开,只余半片衣袂自窗外的梨树边划过。枝头的叶又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