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八

  她只低垂着眉眼,不应答。
  我道:“你从小和我一起长大,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还要来照顾我,也算是相依为命了。现在你受伤了我怎会让你走?你是我的人,断没有我要留着你而别人赶你走的道理。”
  我轻叹着气,找帕子来给她在眼泪,道:“你我情同姐妹,以后可不许这样胡说了。就算你要走也得告诉我,我得看着你找着了良人有了归宿才肯放你走,不然,就算是太后也赶不走你。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阿荷跟着王妃真是此生有幸。”
  我笑道:“什么幸不幸的,我遇着你也是我的幸运啊。世上还有谁愿意跟着我这个倒霉的人,一跟就跟了十年?”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我打住,道:“好了,你快回去休息,这几天我去找季伯伯看看,兴许他有办法医治你。我这几日光自己哭都够烦的了,你别又哭给我看,不然,我和你比着哭。”
  “噗——”她破涕为笑,道:“您,您就爱说笑,哪有个王妃的样子?”
  我道:“反正你就是嫌弃我!”
  “阿荷不敢。”
  “好了,快回去洗把脸歇着吧,我也要休息了。”
  “嗯,我去叫燕儿来照顾您。”
  “不必了,让她去照顾太后吧,我这就歇下了。”我道。
  “是。”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总不是滋味,似乎所有与我亲近的人都为我所累,也许,我才是那个该走的人。
  夜不成眠。
  据中秋宴已过去小半个月,似乎除了我,没人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披了件衣裳,坐在屋顶。
  夜,无月,唯有星子零散地缀在天上,灰靑的云沉重地压下来,稍有不慎,连仅有的几点星光都被遮蔽。
  南方越州近日有异动,似有兵马集结,琼州斡氏与明氏余党沆瀣一气,蠢蠢欲动,而大胤的军队多数在北方,驻扎在胤燕两国边境,调兵尚需时日,而且胤燕两国停战不过数年,难免到时趁人之危突然发难。若南方起兵,此时唯有京畿及附近地区的三万兵马尚可一战。好在对方尚未有行动,似在等待时机,而这时机则是安王胤俅。皇帝如此姑息江舒颜,不惜压下此事,也不过想稳着他那心爱的儿子罢了。
  我手中握有证据,若要细究江舒颜种种罪行,自会连及皇后,谁都不知道一个日暮穷途的人会做出什么事。当初太子春猎时坠马,在府养伤期间传出废太子流言,太子急而谋反,事情败露后被贬为庶人幽禁在府,最终因纵酒过度旧伤复发不治而终。先皇后亦因此郁郁而终。接连痛失挚爱,皇帝怎么会允许因为同样的原因再失去一个儿子?
  肩上突然一暖,胤晟在我身侧并排坐下,伸臂将我罩进他的外袍里,隔绝初秋夜里的微凉,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掌心传来丝丝令人安心的温度。
  我歪头靠在他怀里,望着晦暗混沌的夜空,默默相拥,互不言语。
  微微侧过目光,便看见他冷峻的面颊上一双郁结的眼。燕儿说他今日在御书房和父皇吵了一架,虽不知为何,却隐约觉得多半和我有关系。
  我伸手去抚他的眉心,他将我的手捉住贴在心口,低头静静地看着我,我回望着他,轻轻唤了一声:“阿晟。”
  骤然一阵凉风吹过,我缩了缩肩膀,他拉紧了罩着我的衣袍,将我耳边微乱的鬓发掖进耳后。
  我当初猜测皇帝属意胤晟,一路来不过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智,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任何人在那人手中都不过是棋子。即便是太后,若非为了乐家,她也不会如此看重胤晟。
  若是棋子听话,奉命唯谨,他就是慈爱宽厚的父亲,若是棋子渐渐脱离了控制,他也不介意将棋子丢弃。
  他能任由自己的儿子去培养自己的势力去对抗外戚,却决不允许这股势力在他掌控之外。常青明氏贪墨一案,皇帝本欲用稍温和的方式徐徐图之,可胤晟却大刀阔斧清洗了整个平州官场,甚至整个平州的官员调度都经其手,这已让皇帝有了戒心。
  胤俅本是个软懦随和极易动摇的性子,可皇后性格强势,后又有明氏怂恿,难免走上先太子的旧路。而调集军队尚需时间,负责守卫京畿的将领半数是胤晟提拔上来的。为了不将自己的儿子逼到绝路,为了自己的皇位稳固,牺牲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算什么呢?
  何况我成蹊阁和欣荣居的库房已经不知多了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和稀世珍奇的药石,若我在闹下去,倒真是我不懂事了。
  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不过就是个性格绵软乖顺,任其拿捏利用,可有可无的女子罢了。
  可是人懂事乖顺太久了,总得叛逆一回,哪怕是头破血流。
  可是现在,我还不能。
  “阿晟,你一定不要冲动,父皇对你和安王都有戒虑,这时候可别再去触怒他了。”
  这时,便是看谁先沉不住气了。
  皇子相争,帝心偏颇,若有差池,届时腹背受敌,明氏再打着扶持安王的名号起兵北上平乱,反贼倒成了正义之师。
  可皇帝才除了明氏外戚之患,怎么又允许其卷土重来?他对那个儿子竟偏心到这种地步?或是说,他对先皇后竟用情至此?我想不明白,只能感叹帝心难测。
  “委屈你了,这时还在为我着想。”他紧拥着我,摸摸着我的脸颊,眼底溢着温柔。我笑着摇头,靠着他的肩,望着天上隐隐闪烁的星子,道:“那你以后可得对得起我受过的委屈。”
  “嗯,不用等太久了。”他在我耳边轻轻道,我依旧望着夜空,去找寻那几颗黯淡的快要失踪的星。
  夜深了,我趴在他肩头打了个哈欠,他替我拢了拢披风,抱着我跃下屋檐。
  我站在门里望着门外的他,“你……”
  “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我默默掩上门,转身回房,倒了杯水,抬手去挑灯芯,突然有些头晕,身体失去重心一歪,手掌摁在烛焰上,吃痛地缩回手,又不慎甩手打翻了烛台,几滴蜡油溅在手背,我捂着手,又见倒在地上的烛火渐渐起势,忙抓了茶壶泼水,却手一滑,只听见哗啦一声,茶壶便碎裂在火光里。
  火在眼底张狂地跳跃,我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这一团火失了神,那一瞬间,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希望这火燃得快些烧得旺些,最好将整个皇宫都烧起来,将所有一切都化为灰烬,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