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九

  胤晟冲进来,解下外袍,三两下将火扑灭,室内突然一暗,他抓起我的手,急切地问:“可有伤着?”
  我恍然回过神,想起方才的念头,心有余悸,只茫然地摇头,在一片黑暗里找寻摸索他的影子,指尖触碰到一片衣袖,便死死地抓在手里。
  “我在,我在这。”他不停地回应我,掌心覆在我的手背,另一只手将我拥进怀里。
  心里一直绷紧的弦“嗡”得一声断裂,情绪刹那间突然失控,难过委屈伤心悲痛交织在一起倾泻而出,强忍了许久的泪水涌出眼眶,就像辛苦垒就的看似坚固的堤坝破了一个缺口,原本蛰伏的洪水轰然决堤,叫嚣肆虐,一发不可收拾。
  我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痛哭。哪有什么坚强、什么隐忍,什么体贴,不过是逞强伪装。我恨自己为何这样清醒,恨自己为何要有这么多的顾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只敢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哭泣发泄。
  “阿晟,我又梦见他了。他那么小,一直喊着娘亲,可我去抱他的时候他又不见了。阿晟,我保护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
  “你们都不在意他,都知道我早晚都保不住他,可是,我在意啊!”
  “在常青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我又惊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你来找我了,我就突然不想走了,我想带他一起跟你回家。”
  “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怕你不喜欢我,连带着也不喜欢他,我怕你不要他。我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和别人说。只能偷偷地去请季伯伯,季伯伯说我本就体质不好,连着几日奔波,脉象不稳,又见了几次红,只怕保不住他。季伯伯给我开了好多药,都是极苦极难喝的,可为了他,再苦的药我都能喝下去。”
  “本来季伯伯都说已经没事了,为什么他就突然没了?为什么我的孩子没了,江舒颜还能安然无事地待在安王府?为什么她害了那么多人就只是幽禁府中,而我,我又做错了什么!阿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轻轻拨开我因泪水黏湿在脸上的头发,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低头轻轻吻着我的脸颊,声音沙哑而温柔带着几分悲伤和自责,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我睁开肿热朦胧的泪眼,望着黑暗里他模糊的轮廓,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他拦住,只听见他道:“我去掌灯,你的手得擦点药,别发炎了。”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看见他的影子在黑暗里移动,悄悄地拽着他的衣袖。
  他握住我的手,力道轻柔,避开掌心的灼伤,道:“别怕,我不走。”
  他在房里摸索,去找火折子。可惜我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在点玉轩居住,这里的陈设变了许多,左右找了许久,也未见一支能用的火折子。
  胤晟突然停下动作,反手将我挡在身后,向着门外,沉声问道:“是谁?”
  门外那人提了盏灯,在无星无月一室昏暗的夜里格外显眼,那人道:“是我,燕儿。方才听见动静,便来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
  胤晟道:“无事,只是打翻了烛台,你去取盏灯来,在拿些烫伤药。”
  “是。”门外的燕儿应了一声,提着灯转身走了。
  按理说,阿荷离我最近,燕儿住在较远的厢房,我这有什么动静,最先听到的合该是阿荷,怎么就惊动她了?她是太后身边的人,到时保不齐又要嚼舌根。再者说,阿荷已经回到我身边照料,太后素知我不喜身边跟太多人,为何偏偏将燕儿留在我身边迟迟不走?
  此时燕儿已经带人进来,重新掌上灯,收拾好一地的残瓷碎片,又在烧焦的地板上铺了层绒毯,道:“这恐怕是得请工匠来修了,王妃先将就一阵吧。”
  室内豁然一亮,刺得眼睛又涩又疼,我转身避开灯光,背对着她们,只听见胤晟道:“知道了,退下吧。”
  燕儿退到门口,似又想起了什么,道:“太后说王妃身边侍候的人少,怕是照顾不周,想给王妃身边添些人,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不用。”我断然拒绝,道:“你去禀明太后,我身边有阿荷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别人伺候。”
  许是我语气太过强硬,胤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道:“有劳太后挂心,只是此事本王已有安排,就不麻烦了。”
  燕儿微微一愣,回道:“燕儿明白了,燕儿会如实禀明太后。”
  她俯身告退。
  太后向来喜欢往我身边塞人,当初她把虞妈妈差到我身边,说是怕我年轻不懂规矩受人欺负吃了亏,结果却是我事事都逃不过她的眼,但凡有一丝不合她意之处,便要传我进宫耳提面命一番。而这一次,却是要越过我将阿荷赶走,若非阿荷来找我哭诉,我尚被蒙在鼓里。阿荷一走她往我身边安排人岂不顺理成章?到那时,我更是步步都不得随心了。
  胤晟执起我的手查看,手背尚无大碍,只是掌心红了一片,方才因为太过紧张害怕没什么感觉,此刻才觉得一片火辣辣的灼痛。
  药膏涂抹在伤处,丝丝凉凉地透过皮肤,有些蛰疼,我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他放柔了力道,将药膏在手背上轻轻抹匀。
  他的眉眼温柔专注,映在昏黄摇曳的烛光里,朦胧遥远,似一纸泛黄的旧梦。
  “在看什么?”
  我轻轻摇头,垂眸道:“没有。”
  将我安置好后,他起身要走,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却被自己这番动作吓了一跳,只好默默放开手。
  不巧被他发觉,他转过来,俯身在我额头亲了亲,道:“我不走。夜里凉,你不能吹风,我去关窗。”
  “哦。”
  我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看着他关了窗,折返回来,抬手要灭灯时,连忙阻止,“别!”
  烛火晃了晃,复又明亮。
  他回到我身边,侧身躺下,轻轻搂住我,揉了揉我的头发,“别怕,睡吧。”
  我缩在他的臂弯里,心里终于踏实了些,闭上眼睛,渐渐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