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十一

  我跟随引路的孟公公到了宜和宫。
  隐约有歌声传来,缥缈如丝,不绝如缕。
  我站在宫门外,驻足倾听。
  歌声渐渐消失,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抬步往正殿走去。
  “王妃听过这支曲子?”孟公公问。
  我道:“幼年时,母亲常带我进宫看望舒妃娘娘,听娘娘唱过。这是怀州的民间小调。”
  孟公公道:“舒妃娘娘是宫里最亲善随和的一位,娘娘尚在时,宜和宫上下都受过不少恩惠。只可惜如今,没几个人记得了。”
  “公公您还记得她,不是吗?”我道。
  孟公公摇头叹道:“老奴跟了皇帝二十多年,也不过见过舒妃娘娘数面而已。有些事,老奴再不记得,就真没人记得了。”
  “父皇不喜欢舒妃?”
  孟公公道:“帝王的心怎么能用喜欢二字相论?若真有这样一个人,便是忌讳了。当年舒妃娘娘看得通透,未曾求过什么,一向与世无争。”
  我问:“皇后也不算吗?”
  孟公公低头笑了笑,言语间含着几分感慨:“皇后不过是恃着前人的恩罢了,却不及那人万分之一。”
  “原来真有这样一个人。”
  “王妃,到了。”孟公公提醒我道,“终归是已经去了的人,记得她的人有几分留恋,可不记得她的人,只不过是个名儿罢了。”
  我正要再问,孟公公已经退身一旁,“王妃,皇帝已经等您多时了。”
  我稍微整理了下衣裳,抬脚步入正殿。
  幻羽不知跪了几时,皇后坐在一侧,目光方从幻羽身上移开,抬眼斜睨着我,皇帝正皱眉揉着额头,神情疲惫,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我行过礼后,站到一侧。
  皇帝突然道:“朕记得当年舒妃和你母亲的关系最为亲密,你也常随你母亲入宫看望,这些,你可还有印象。”
  我回道:“静姝记得,当年舒妃娘娘还常常赏我糕点吃,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梨花酥了。”
  皇帝点点头,指了指正跪着的幻羽,问:“你可认得她?”
  我答道:“自然认得,她是半年前到慈宁殿当差的宫女。”
  “还有呢?”皇帝接着问。
  我垂着眸,双手拢在袖子里交握身前,掌心沁满了汗,“父皇还记得舒妃娘娘的模样吗?”
  他愣了愣,移开扶额的手,看向幻羽,“为何这样问?”
  我道:“父皇若还记得舒妃娘娘的模样,便不会再怀疑幻羽的身份了。”
  “是吗?”皇帝起身,走到幻羽跟前,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似是努力回忆这什么,“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是。”幻羽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皇帝,竟躲也不躲。我也是此刻才发现,这对父女的眼睛竟是如此的相似,那是属于天生高位者的漠然,不同的是,幻羽的眼里尚留存了几分温情。
  “她们长得很像?”皇帝问。
  我回道:“当初太后见她时也很是惊讶。”
  “世间模样相像的人虽不常见却也不是没有,而且臣妾听说,此女出身于霓裳阁,恐怕……”一直沉默的皇后突然发声,皇帝皱起眉头,“你从前霓裳阁?”
  幻羽复又低下头,掩去眸里的黯然。我知道她难过,一部分是因为这些年来的经历,而更大一部分,却是因为这十几年来,自己的父亲从未找寻过她。
  我道:“父皇与其问她为何流落霓裳阁,不如问一问她当初为何失踪。因为一个人会有糟糕的经历,多半也是有前因后果的,若不问缘由就否定了她的一切,未免太过草率。”
  瞬间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如尖针毒刺一般,我转眼看去,只见皇后冷冷地看着我,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憎恶。
  “说说吧,当年是怎么一回事。”皇帝又忍不住揉起额头,孟公公赶来扶着他坐下,又倒了杯热茶饮下,才稍有好转。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孟公公退下,“当年你是如何失踪的?”
  幻羽垂着头,缓缓道来:“当年母妃生产时难产,派去请太医的宫女迟迟不回,宫里的其他人怕事都逃开了,只有几个忠心的婆子在母妃身边伺候,我看着一盆盆的血水从房里端出来,心急如焚,只好自己去找太医。
  “那天下着大雨,地面湿滑,我在路上摔了一跤,隐约看见几个人跑过来,我以为是去找太医的宫女回来了,就大喊着让他们快去救母妃。可他们却向我跑过来,其中一个人将我打晕了,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醒来的时候我被他们绑在一个袋子里,周围一片漆黑,隐约是在一辆车上。他们就这样把我带出了宫。他们一路上用了迷香,我一直昏昏沉沉,也不知他们将我带去了哪里。”
  幻羽的声音已有些哽咽,她顿了顿,道:“我知道,这些年我过得不堪,您认了我只怕给皇家蒙羞,幻羽未曾奢望还能回到这里,只是当年我母妃是被人谋害而死……。”
  皇后突然道:“当年舒妃的事不是早就查清了吗?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又摊上些不顶事宫女,只能说你母妃是个可怜人了。可后来,臣妾倒是也听说了一些事,但想着斯人已去,便没再提起。”
  “说。”皇帝冷冷吐出一个字。
  皇后微微颔首,转而看了我一眼,接着低头抚摸指尖鲜红的蔻丹,道:“舒妃生产那一日,江夫人曾带了一盒怀州特产的小吃入宫看望,偏偏当日夜里,舒妃早产了,而且那孩子灰紫,也确实是中毒之像。”
  “既然只是听说没有证据,还请皇后娘娘慎言。”我道。
  “放肆,本宫讲话岂容你插嘴?”
  我道:“皇后娘娘不过是仗着我母亲早已不在,不能为自己辩驳罢了。”
  “你!”
  “皇后!”
  皇帝沉沉喝了一声,停下揉着额头的手,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幻羽身上,充满帝王的审视,似乎对这个失踪多年突然回归的女儿仍有深深的怀疑:“你接着说。”